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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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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 1960 年秋季
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
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
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
见过那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
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
与王胆是一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
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
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
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
王肝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
重心不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王肝为父亲的
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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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
里驮过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
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
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
童:第一个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
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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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头顶。尤其让我们敬佩的,是他的神鞭。
疯骡咬破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
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儿工夫便浑身
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泥土,撅着屁股承揍。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
脸说,老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
话王脚不敢不听。疯骡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一场好戏,但王脚一鞭也没打。
他从路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
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伶仃,眼睛
上方有两个深得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忧伤,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我们
无法想像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边向那骡子靠近
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前的
煤堆渐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
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嗅觉把我们的目
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样,
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
伙夫老王,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
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少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化的人。
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王狐疑
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
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甚至也考虑了他
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疑于骂人。我们都是七八岁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们还
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Ru房紧贴在肋骨上,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
王理论。我们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矿石;我们抽动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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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
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
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
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
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
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
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
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
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
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拣起一块大煤,递
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
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
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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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
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
森林是绿色的,怎么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发现
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
除了几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
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
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
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
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干什么?
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
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
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嘢,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
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
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
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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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
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
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
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
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
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
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胆。
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
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
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
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
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
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第一章 2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
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他生了
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后,大概是 1951 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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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黄头发兰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
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
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
一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
院里,后来因为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在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
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
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
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


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
专职接生员。那是 1953 年。
1953 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
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
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个鸡
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
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
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
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
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
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老娘婆”。
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
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
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
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
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
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
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爷心中难过,生了一场大病,
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组织上批准他回家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还活
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老奶奶赶紧涮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
帮忙,被她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
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娘和奶奶
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好陌生。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腊黄,头发
长长,虱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
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热烫嘴,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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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
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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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活泛了,脸上有了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好像推磨一样。一
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去,拉了个唏哩哗啦,似乎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
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
什么?我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有,你还怀疑什
么?!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
送了终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说了,你要走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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