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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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道:“这有甚么不敢当!你昨天驾着马车,送我全城跑了一个周,怎么我就敢当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来,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着口,一面问道:“我还得追问那句话,怎么这样巧,昨天你就遇着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马车,在胡同口上经过,我还不跑出来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话,说着,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弯腰拿了一个洋铁簸箕,把扫的积土慢慢搬了起来,然后自运到门角落里土筐子里去。
这时东方半边天,已是拥起了许多红黄色的日光。月容却走进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铺先给收拾起来,那堂屋里,也扫过一个地,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咕噜作声,就跑了出来,将壶提开了火头笑问道:“丁掌柜,给你沏壶茶喝吧,茶叶放在甚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将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画着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听了这话,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画着,很随便地答道:“墙头钉子上,挂了好几包呢。”月容看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准是讨厌我在这里了,可别让人家多说话,自己告辞罢。她这样的想着,也没多言多语,自走回屋子里去。
第五回 茶肆访同俦老伶定计 神堂坐壮汉智女鸣冤
丁二和拿出一瓶莲花自来,原也不想有多大的效力,现在王傻子一拍胸脯,就答应想法子,倒出乎意外,便笑道:“大哥说有法子,自然是有法子的。但不知道这法子怎样的想法?”王傻子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打算把我们这位小妹妹给救了出来,干脆就去找她的师傅,把她的投师纸给弄了出来。自然,让他白拿出来,他不会干的。咱们先去说说看,若是他要个三十五十的,咱们再想法子凑付。”二和道:“他要是不答应呢?”王傻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淡笑一声道:“二哥,你怎么还不知道王傻子为人吗?我傻子虽是不行,我的师兄弟可都不含糊。说句揭根子的话,他们全是干了多年的土混混,漫说是一个唱曲儿的,就是军警两界,咱们都有一份交情。咱们说是出面,给两下里调停,他唱曲儿的有几个脑袋,敢说一个不字!”二和道:“若是那样子大办,那他倒是不能不理会。”王傻子道:“这不是街坊走了一只猫,让人家抱去了,骂几句大街就了事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到月容在屋檐下撑面,这就笑道:“大妹子,你别怪我,我说话一说顺了嘴,什么全说得出来的。”月容笑道:“我还不如一只猫呢,猫还能拿个耗子,我有什么用?”王傻子问二和笑道:“这孩子真会说话。她要是有那造化,在富贵人家出世,一进学校,一谈交际,咱们长十个脑袋,也抵不了她。”月容笑道:“大哥,你别那样夸奖,我的事全仗你啦。你把我抬高了,显见得我是不用得人帮忙的,那可糟了。”王大傻子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将手拍了胸道:“大姑娘,你放心,我要不把你救了出来,算我姓王的是老八。你赶快把面煮了来,吃了,我就走,酒我不喝了。”二和看到他这样子起劲,心里头自然也是很欢喜,就帮着月容端面端菜。
身后丁老太叫了一声王大哥,接着道:“有你出来,这事就妥了。我家二和,胆子小,不敢多事。”二人回头看时,丁老太手扶着房门站定,笑得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簇拢起来。二和赶快上前搀着道:“我只管说话,把你有病,都给忘了。”丁老太扶了他,一手摸索着,走出来,扶了凳子坐下,笑道:“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这样办就好。我就常说,王大哥就是鼓儿词上的侠客。心里一痛快,我病也好啦。”王傻子听了,不住的咧着嘴笑,吃了一碗撑面,连第二碗也等不及要,站起来,将大巴掌一摸嘴道:“大家听信儿罢。”他说了这话,已经跨步出了院子门了。
离这胡同口不远,有家清茶馆儿,早半天,有一班养鸟的主儿,在这里聚会。一到下午,那就变了一个场面了,门口歇着几挑子箩筐,里面放着破鞋旧衣服,大玻璃瓶小碗等等,是一批打小鼓收烂货的,在这里交换生意经。靠墙,一列停着几辆大车,这是候买卖的,这些人全在茶馆子里,对了一壶清茶,靠桌子坐着。王傻子走进门两手一抱拳,叫道:“哥们,王傻子今儿个出了漏子啦,瞧着我面子,帮个忙儿,成不成?”在茶座上坐着的,有五六个人全站起来,有的道:“王大哥,你就说罢,只要是能帮忙的,我们全肯出力。”王傻子挑了一个座位坐下,因道:“赶马的丁二和,昨天上午在羊尾巴胡同口,救了一个唱小曲儿的姑娘,把她藏在家里。据说,她师傅同师娘,全不是人,师娘成天磨她,晚上又要她上街挣钱;师傅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要下她的手,她受不了,才逃出来的,我瞧见丁二和家有个姑娘,打算管管闲事,可是一见面,那姑娘直叫我大哥,怪可怜儿的,我就答应了她,和她师傅要投师纸去。凭咱们在地面上这一份人缘儿,她师傅不能不理。唐大哥在这前前后后最熟不过,烦唐大哥领个头儿,咱们一块儿去。”在窗户边一个大个儿,短夹袄上围着一根大腰带,口里衔着短旱烟袋,架在桌沿上吸着,便答道:“这没什么难,只要人逃出来了,咱们同他蘑菇去,不怕他不答应。她师傅姓什么?”王傻子啊哟了一声,将手乱搔着头,笑道:“我只听到丁二和给我报告个有头有尾,我倒忘了问这小子是谁。”他这一说,在座的人全乐了。
墙角落里桌子边,坐了一位五十来岁的人,黄瘦的脸儿,穿了一件灰夹袍,外套旧青缎子坎肩,手里搓挪着两个核桃,嘎啦子响。他向王傻子笑道:“这个唱曲作的,我认得,他叫光眼瞎子张三,在羊尾巴胡同里小月牙胡同里住。你们要到他手上去拿投师纸,你说上许多话不算,还得给他一笔钱,哪有那么些工夫!你们把事交给我,叫我一声……”王傻子笑道:“杨五爷,你可别开玩笑。”杨五爷哈哈大笑道:“你可真不傻,我当然叫她拜我为师,还要她作我干姑娘不成?张三这小子,无论怎样不成人,他总有三分怯我,这里另有个缘故,将来可以告诉你们。”在座的人听说,这就哄然的道:“有杨五爷出来,这事就妥啦。”杨五爷道:“这孩子我也看到过,模样儿好,嗓子也好,准红得起来。王大哥,你去对那位姓丁的说,他得和这姑娘,假认是亲戚,把姑娘送到我家里去学戏,然后我去同张三胡搅。”王傻子道:“我已经和她认做干兄妹啦。”杨五爷道:“干兄妹三个字,能拿出来打官司吗?最好让姓丁的同她认成姑表亲,找一位长辈出来说话,我就有戏唱了。”王傻子道:“成啦,二和的老娘,倒是个真瞎子。”杨五爷笑道:“那就更好了。我这就回家去,回头你同姓丁的,把那姑娘送到我家里,让那丁老太也陪着,只要姑娘给我磕三个头,担子我担了,晚上没事,你到我家里去瞧一份儿热闹。”
第六回 焚契灯前投怀讶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
这个局面,虽是杨五爷预定的计划,但是他只知道张三的个性,还不知道张三媳妇黄氏,是什么脾气,这时一服软,他想着,再不必用什么严厉的手段了。这就把各人都让着坐下来,然后捧了装着烟卷的瓷碟子,向各人面前送去。
送到了张三面前,这就笑道:“你既是孩子的师傅,你总得望孩子向好路上走,她老是在街上卖唱,总不是一条出路。”张三也不曾开口,黄氏就插嘴道:“是哟,她有了好师傅了,还要我们这街上卖唱的人干什么。可是,她到我们家去,写了投师纸的。就不说我们两口子教了她什么玩艺儿罢,她在我们家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头就算每天两顿窝头,也很花了几个钱,白白的让她走了我有点儿不服气。再说,我们就看破一点,不要她还我们饭钱罢,她家里人问我要起人来,我们把什么话去回答人家?我知道你杨五爷是有面子的.人,可是有面子的人,更得讲理,写了投师纸的人,可以随便走的吗?那写投师纸干吗?再说这时候你把我们的徒弟夺去,还说我们待孩子不好。反过来说,有人夺了杨五爷的徒弟,再说杨五爷不是,五爷心里头怎么样?”她一开口,倒是这样一大篇道理。杨五爷一面抽着烟,一面坐下来,慢慢的听着,他并不插嘴,只是微笑。
她说完了,二和就插言道:“说到这里,我可有一句话,忍不住要问,这小姑娘当年写投师纸,是谁作的主?”张三道:“是她一位亲戚。”二和道:“是一位亲戚,是一位什么亲戚?”张三笑道:“这个反正不能假的,您问这话……”二和道:“我问话吗,自然是有意思的,你不能把这位亲戚的姓名说出来吗?”黄氏道:“那没有错,那人说是她叔叔。”二和道:“她叔叔叫什么?”黄氏道:“事情有两年了,我倒不大记得,可是他姓李是没有错的。”二和道:“准没有错吗?”黄氏听到这句话,却不免顿了一顿,二和哈哈笑道:“又是一个叔叔和侄女儿不同姓的。”黄氏抢着道:“那是她表叔。”杨五爷道:“张三爷,我看你这事办的太大意。收一个徒弟,很担一分儿责任,你不用她的真亲真戚出名,你就肯收留下来了吗?”张三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戚。”二和道:“你这话透着有点勉强,她的亲戚,你怎么就闹得清楚?你说她没有真亲真戚的,我引她一位真亲戚你瞧瞧。”说着,就转脸对月容道:“可以请出来了。”月容点了点头,自进内室去了。
张三夫妻看到却是有点愕然,彼此对望着。他们还没有猜出来,这是一桩什么原因的时候,月容已是搀着丁老太走了出来,向她道:“舅母,这堂屋里有好些个人,你对面坐着的,是我师傅、师娘。”丁老太太将头点了两点道:“我们这孩子,麻烦你多年了。”唐大个儿,也走上前来,将她搀扶在椅子上,笑道:“大娘,你坐着,我们正在这里说着,你就是这么一个外甥女儿,不能让你操心。”丁老太将身边站着的月容,一把拉着,站到面前,还用手摸着她的头发道:“孩子,你放心,我总得把你救出天罗地网,若是救你不出去,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啦。”唐得发摇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若是有人欺侮你外甥女儿,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的?说句不大中听的话,要拼命,有我们这小伙子出马,还用不着年老的啦!”他说着这话,可站在堂屋中间,横了眼睛,将手互相掀着袖子,对张三道:“姓张的,以前这小姑娘说的话,我还不大敢相信,以为她是信口胡说,照现在的情形看出来,简直你有点拐带的嫌疑。我瞧着,这事私下办不了,咱们打官司去!”口里说,人向张三面前走来,就有伸手拖他的意思。旁边坐的壮汉,这就有一个迎上前来,将手臂横伸着,拦住了他,笑道:“唐大哥,你急什么!张三爷还没有开口啦。”唐得发道:“这小子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张三板着脸道:“你怎么开口就骂人!”说着,不免身子向上一起,唐得发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张三道:“骂了你了,你打算怎么办罢!咱们在外头就讲的是一点义气,像你这样为人,活活会把人气死。你瞧这王家小姑娘,是多么年轻的一个人,你……你……你这简直是一个畜类!祖师爷在这儿,你敢起誓,说她是冤枉你的吗?”丁老太道:“大家听听,并不是我一个人起急,我这孩子,实在不能让她跟先前那个师傅去了,那师娘也不是来了吗?请她说两句话。”
黄氏虽是向来没有听到月容说有什么舅母,可是月容说张三的话,并不假,而且有好多话,并不曾说出来,再看看唐得发这几个壮汉,全瞪了眼卷着袖子,那神气就大了,因向张三低声道:“这全是你教的好徒弟,到了现在,给咱们招着许多是非来了。”唐得发向他两人面前再挺进了一步,杨五爷站起来,抱了拳头道:“大家请坐下罢,有话咱们还是慢慢的商量。”唐得发歪了肩膀,走着几脚横步,坐在靠堂屋门的板凳上,两腿分开将手扯了裤脚管,向上提着,那也显然没有息怒。他作出一种护门式的谈判,倒是很有效力的,张三想要走是走不了,要在这里说什么吧,理可都是人家的。他看到茶几上有烟卷,只好拿起来抽着,就算是暂时避开攻击一个笨法子。可是他能不说,禁不住别人不说,他的脚边下,不知不觉的扔下了十几个烟卷头子。
第七回 腻友舌如簧良媒自荐 快人钱作胆盛会同参
在这样凄凉的深夜里,在月亮下面坐着,本也就会以引起一种幽怨,加之杨五爷的家里又送出那种很凄凉的戏腔与琴声来,那会更引起听的人一种哀怨情绪。二和坐在那大石墩子上,约摸听了半小时之久,不觉垂下两点泪来。后来是墙里的声音,全都息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偏斜到人家屋脊上去。满寒空的冷露,人的皮肤触到,全有一阵寒意,自己手摸着穿的衣服,仿佛都已经是在冰箱里存储过了的。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回家去罢。”一个人在月亮下面,低头看了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家去。
当自己推开自己跨院门的时候,却看到外面屋子里灯火也亮着,便问道:“谁到我家来了?”屋子里并没有人答应,二和抢着一步,走进屋去,却看到同院住的田大嫂子,在桌子边坐着,桌子上放了一个青布卷儿。便笑道:“是大嫂子来了。我说呢,我们老太,她双目不明,要灯干什么?她也不会把灯捧到外面屋子里来。”田大嫂笑道:“你别嚷,你老太太睡着呢。你不是有两双旧袜子吗,我给你缝上两只底了,现在经穿得多了。”说着,把那个布卷儿拿起,笑嘻嘻地,递到二和手上。就在这时,向二和脸上看着,问道:“你流泪来着吧?”二和道:“笑话,老大个子哭些什么?”田大嫂道:“就算你没哭,你心里头也有什么心事。”二和笑道:“刚才我在大月亮下走路,想起我小时候在花园子里月亮地下玩,到现在就像作了一个梦一样。我想到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