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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一生能有多少爱-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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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一旁的公公听见了,不高兴地说:

“我什么地方让你吃苦了?是你掌勺,我胆固醇更高。我要是早死,才是被你害死的。”

这时女主人过来,拉着脸,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我才羡慕我女儿呢!有这么有钱的爸爸妈妈,让她含着银汤匙出生,又只生她一个,哪儿像我,生下来苦,还有一大堆弟弟妹妹……”

很奇怪,这些年来,四周的朋友愈过愈好,愈来愈发,却总听他们怨。

老的怨,中的怨,小的也怨。

使我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气喘,医生叫我买了几瓶非常名贵的药。

可是才用两次,我气喘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何必买这么多瓶。”我对医生说。

“老天爷要是早知道你会怨,何必要你这么快好。”医生回答。

也想起一个大家常说的笑话——

孩子哭,说他的糖被人抢走了。

“不哭不哭。”大人再给他一块。

孩子笑了,但跟着又大哭起来:

“要是没被抢走,现在就有两块了。”

我们不都是孩子吗?在“大得”的时候,怨“小失”。在升官的时候,怨事多。

在该谢谢老天的时候,却觉得以前的不如意,是整个世界都在亏欠我们。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第六章 当爱的旅程将尽 第三节 谁能禁止我的爱

经过公园,看见那张熟悉的铁椅子,有好多感慨。

以前我就住在公园对面,从窗户望出去,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跟邻居聊天。

问邻居他为什么那么闲,邻居说:“他病了,在家养病,太太上班,一个人寂寞,所以总出来找人聊天。”

果然见他愈来愈消瘦,连走路都变得吃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但他还是出来,还是一坐就坐上几个钟头。

又隔一阵子,看到个女人扶着他,慢慢把他搀过马路,慢慢借给他一个肩膀,让他扶着坐下,坐在旁边摸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还偶尔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摸摸他化疗之后光秃秃的头。

然后就许久不见他们了。据说死前他坚持回家,在家里“走的”。

又经过一年多,再见到那妇人,已经开车了,据说是儿女建议她学,既出入方便,又可以散散心。

大概每次学车完毕,由教练送回家,常看见她坐在公园的那张椅子上,跟汽车教练说话。

这之后,她就没再出现了,据说跟子女大吵一架,卖了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

子女骂得很难听,邻居也说得很难听,说她跟比她小一大截的汽车教练谈了恋爱,居然连孩子都不认了。

只是,也听说她对孩子吼:“我照顾了你们老子几十年,又没日没夜一两年,我大半辈子白过了,剩下这点日子,我要做我爱做的事,我死了,也不冤。”

到北京去,问朋友:“那位老教授还好吗?”

“不像以前那么好,一下子老多了。”

上次见他,是在个艺术家的集会上,老教授一头白发,但是两眼闪着一种森森的寒光,好像能把人看穿。

他的声音也亮,而且沉沉稳稳,不疾不徐,一开口便容不得别人插话,说的话又都能编成语录,每一句都是箴言。

据说老教授在“文革”吃了不少苦,但撑过来了。说是“教授”,他其实没什么学历,只是继承了家学,而有不少门生;在艺坛,老教授对谁竖了大拇指,那人的身价就能大涨。

“为什么不好了呢?”我问朋友,“上次看他还挺硬朗啊!”

朋友笑笑:“他爱上了个女学生,很漂亮的一个年轻女演员。把他那点棺材本都捧给女学生了。”摇摇头:“女学生对他说得很明白,根本不爱他。”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没关系,但是请求女学生别离开他。”长长叹了口气,“前些时,老先生追去了广州,打长途电话给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就大声哭了,哭着哭着,又把电话挂了。”

想起川端康成,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据说晚年又爱上了一个花匠的女儿。

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他求那小女生的父亲,常让她来。甚至听说他为那小女生买了房子。

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小女生还是走了。

川端口含着煤气管自杀,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的老友今东光说:“唯有毫无理由的自杀,才是真正的自杀。”

只是那“毫无理由”,会不会是“说不出的理由”?

跟川端比起来,还是歌德厉害。

一八二三年,七十三岁高龄的老诗人,居然爱上了十七岁的少女乌丽克,而且想娶她做妻子。

人到老年,就像落日西垂,常有了旭日的感觉。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歌德二十岁的情怀,竟然到他的晚年,又重新兴起。

只是跟川端康成一样,老诗人的金钱、名声与热情,都没能打动乌丽克,乌丽克拒绝了。

歌德陷入失恋的痛苦,但是他没自杀,反而写成了抒情诗的伟大作品——《马伦巴悲歌》。

想起另一位中国大学者陈寅恪。

看《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老才子,老学者,中国了不得的大儒,眼前浮起一个不受威迫、不受利诱、风骨嶙峋的老人。

老人在他六十三岁那年,居然写了一本洋洋洒洒的《论再生缘》。《再生缘》原来是清代女子陈端生写的“弹词小说”,本来被人认为是极通俗的东西,以陈寅恪这样的大学者,竟然能细细地逐字推敲,岂不令人惊讶?

更费解的,是陈寅恪那时已经失明,整本《再生缘》都是由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助教黄萱为他诵读。

是《再生缘》里年轻人的情爱再勾起老学者心底的浪漫情怀,还是经过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使那字里行间更增添一种特别的光彩?

《再生缘》是“春天”,黄萱的声音是“风”,老学者岿然独坐,是一株将枯的“古木”。

是不是那“春风”,吹得古木再抽出了绿芽?

怪不得传记的作者陆键东说:“陈寅恪为陈端生‘发潜德之幽光’,也未尝不是借此作某种自身的写照。”

也怪不得陈寅恪的老朋友章士钊看了《再生缘》之后,意味深长地写了一首诗给陈寅恪。

“……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

人,到了那个年岁,有了那样的成就,还跟大人物谈什么短长?

什么大人物,比得上一个幽幽女子,坐在身边,听这老学者述说“人生的惘然”。

看卫星传来的台湾电视节目《劲歌金曲五十年》。全是早做了祖父祖母的老歌星,演唱三四十年前的老歌。

台下坐的,也全是祖父祖母辈的听众,跟着旋律一起拍手、一起摇摆,摇摆去那昔日的“流金岁月”。

主持人请一位老先生点歌,老先生想了想,笑道:“我要听《 谁能禁止我的爱 》。”

全场都笑了,连电视机前的我们一家也笑了。不知谁笑骂:“这么老了,还听这首歌?”

我没回头,没说话,却想起公园的椅子、北京的老教授、川端、歌德和陈寅恪。

谁能说人老了,就不再能爱。

只要那爱是真诚的,是炽烈的,它与年轻人的爱有什么分别?

谁能禁止我的爱?我跟着电视里的歌声一起摇摆……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第六章 当爱的旅程将尽 第四节 故乡是爱人的怀抱

到加拿大东部滨海地区旅行,进入一个早年法国移民的村庄。

低矮破旧的木造农舍里,有炉,有灶,有桌,有床,葡萄架上正结实累累,只是早已人去房空。

接着进入一所教堂。有个打扮成英国军官的人,昂头挺胸地走进来,打开一卷文件开始朗读,使围在四周的观光客都回到了一七五五年。

两百四十多年前的某日,英国驻军就是召集所有当地的法国移民到这小教堂里,宣读一纸命令。

“所有的法国人听着,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我们好,三天后带着你们的细软到这里集合,我们将用船载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教堂的墙上挂了许多油画,画中一群群戚容的人们,正在英军的押送下走向海岸。

海面已经有些船扬帆远去。

画中有个妇人在人群里伸着手哭喊,解说员指着:“因为英国兵听不懂法语,常把同一家人送上不同船,那画中的妈妈正喊着她的孩子,许多亲人就这样被拆散了。”

“后来有没有再团聚呢?”我问。

“大概很难吧!因为英国人把他们送去了不同的地方,有些船横过大西洋,去了欧洲;有些船去了美国,还有些一直朝南驶,去了中南美洲。那个时代,交通多不便利。”

“而且他们被送去了讲英语和西班牙语的地方。”有位游客叹口气,“语言都不通。”

“是啊!他们的后代就成了美国人、墨西哥人或阿根廷人。”另一个游客说。

教堂中间有个白色大理石雕的圣母像,几个中年的女人,在石像的脚边放了一束绑着蓝色缎带的红玫瑰。

缎带上写着:

“给所有曾在这儿居住的人,我们没有忘记你们,我们带着你们的血液和姓氏。”下面署名“你们来自路易丝安那的孩子们”。

“你们还会讲法语吗?”我问其中一位。

她摇摇头:“早就不会了。”

看他们一群人离开,我心想:“他们要回哪里?法国、美国,还是留在加拿大?”又哑然失笑:“当然还是回路易丝安那。”

到广西师大演讲,回程飞机上,旁边坐了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先生。

空中小姐问老先生要什么,我大声转告他,他想了一下说:“就茶吧!”

我把茶递给老先生,他没接,将前面的小桌子打开,示意我放在上面。却盯着看,不喝。

直到空中小姐开始收杯子,他才端起茶杯,只是才拿起,就洒了一裤子。“手抖,没法喝。”他颤抖着手把茶放下。

“我替您拿着杯子吧!”我说,帮他把杯子举到嘴边,看他喝下。

“到桂林玩?”我问老先生。

“不!回老家。”

“老家有谁在?”

“老婆在。”

“没再嫁人?”

“没有!”

“回去了多久?”

“两个月。”

“何不留下来算了!”

老先生没答话,斜着眼看了看我,摇摇头:“台湾也有家,家里在等着。”

我笑笑:“可是那边,等了五十年哪!”

他又斜着看看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台湾也住了五十年哪。”

高雄的一个妇产科诊所的护士,因为台风天为婴儿洗澡时停电,挂错脚牌,而闹了个大新闻。

发现领错婴儿的一家,要把孩子换回来,偏偏另一家不承认,于是告上法庭。

只是经过医院做DNA比对,证明确实抱错之后,另一边还是死不认错,说怎么看,那都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眼前浮起一个画面,一对夫妻抱着怀里的娃娃,愈看愈可爱,愈看愈心疼,愈看愈觉得熟悉。看了一个多月,把假的看成真的,竟连自己亲生的娃娃都不要了。

也让我想起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抢去许多波兰人的孩子,送给德国不育的夫妻。

二次大战结束,波兰的父母哭着喊着去德国找亲生的骨肉。

孩子被指认了,德国人也不得不还,只是许多孩子却又哭着喊着不肯离开养父母的家。

“他既然认为那是他的家了,他也住习惯了,就留他在那儿吧!”一个波兰妈妈居然独自回到波兰,对记者说,“他如果有心,长大了,自然会回来。别让他再受一次伤害了!”

看泰坦尼克号的记录片,万头攒动,彩带飞扬,一艘被认为不可能沉没的巨轮缓缓离岸。

接着介绍内部的装潢,身世显赫的头等舱乘客和声誉卓著的船长。

然后是冰山,是船舱进水、折断、倾斜、沉没的画面。两千多名乘客,只有七百多人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远远看着泰坦尼克号沉下海底,只有一条曾经驶回去搜寻,其余的全都拒绝回头。

一个死者的后代激动地说:“他们死了,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去打捞?为什么不让他们静静地留在海底?为什么去打扰他们,给他们再一次伤害?”

一个老妇人回忆,当七百多名生还者登上赶来的大船时,每个人都得到食物、得到毛毯、得到温暖的照顾,只是大家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茫茫的大海,想着自己的丈夫、亲人,而自己的这艘船,正逐渐远离失事的海域,航向新大陆……

想起旅居美国的一位老朋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这二十多年,不曾回台湾一趟。

他笑笑:

“祖国大陆,我住了二十多年;台湾,我住了二十多年;美国,我也住了二十多年。每个地方都成了故乡。你知道吗?离开故乡,好难哪!好苦啊!我已经离开故乡两次,我不要再受一次伤害。”

什么是故乡?

故乡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有我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食物、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生活方式。

故乡像是妈妈的怀抱,让我们有安全感。

只是,我们一生可能不止一个怀抱,我们可能由“妈妈故乡”投入“妻子故乡”、“丈夫故乡”、“子女故乡”。可能有人逼着我们,在我们的嘶喊中,把我们拖离一个怀抱,扔进另一个怀抱,使我们哭着、嚷着、挣扎着,直到累了,睡去,习惯那双新的臂膀,那个新的怀抱。

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多明尼卡·芭兰的老爸终于盼到独生女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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