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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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演讲的声调改变成平常说话的声音。
“下幕。让我们喘口气。我刚才太软弱了,不过我的话都说出来了。我管他们叫老爷和先生。我说的话跟天鹅绒一样柔和,可是毫无用处。你对所有这些浪荡鬼有什么看法,格温普兰?近四十年来,因为这些刻薄恶毒的思想所引起的激烈行动的缘故,英国受的这份儿罪,我们看得多么清楚啊!古英国人是好战的,现在的英国人却闷闷不乐,整天想心事,他们瞧不起法律,不承认王权,并且还自鸣得意。我已经尽量发挥了雄辩的作用。我毫不吝惜地对他们说了许多跟青年人鲜嫩的腮颊一样动人的比喻。他们受到感动了吗?我很怀疑。他们的食量惊人,并且还吸烟草,在这个国家里,甚至连文人写作的时候嘴里还要衔着烟斗,对于这样的一个民族还能有什么指望!没有关系,咱们演戏吧。”
传来了戏幕的铁环滑动的声音。两个吉卜赛女人的鼓声停下来了。于苏斯从挂钩上取下他的“西风尼”,弹了一段序曲,小声说:“喂!格温普兰,多神妙啊!”接着,他就同他的狼摔交。
刚才他取下“西风尼”的时候,同时也从钉子上取下一个粗毛假发,把它撂在地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被征服的混沌》差不多是跟平常一样演出的,只是没有蓝色的光线和仙境似的照明。狼尽心尽力地演着。到了必要的时候,蒂上台了,她用她那颤抖的仙女似的声音呼唤格温普兰。她伸开一只胳膊,寻找格温普兰的头……
于苏斯奔到假发那儿,把假发弄乱之后戴在头上,屏住气息,悄悄地过去,他那乱糟糟的假发碰到了蒂的手。
接着他使出全身的本领,模仿格温普兰的声音,带着怪物回答仙女呼唤的难以形容的深情唱起来了。
他的模仿是那么成功,这一回两个吉卜赛女人又拿眼睛找格温普兰了,她们因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而看不见人,害怕起来。
古维根又跺脚,又拍手,又喝彩,闹腾得不亦乐乎,实在叫人吃惊,他一个人的笑声赶得上一队神仙的笑声。我们必须说明,这个酒店的侍者把看戏人的才能发展到罕见的程度。
费毕和维纳斯,受于苏斯指挥的这两个机器人,用她们的拿铜和驴皮做的乐器,奏出一片噪音,它说明演出已经结束,送观众离开戏院。
于苏斯站起来,浑身是汗。
他悄悄地对奥莫说:“你知道,这是为了拖长时间。我想我们成功了。我演得不错,虽说我有伤心发狂的权利。格温普兰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回来。用不着马上把蒂害死。我这只是对你解释一下。”
他取下假发,擦了擦前额。
“我是天才的腹语专家,”他嘟囔着说。“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可以跟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口技专家布拉邦媲美。”
“于苏斯,”蒂说,“格温普兰在哪儿?”
于苏斯转过脸来,吓了一跳。
蒂站在戏台尽里头的挂灯底下。她面色苍白,这是黑暗中的苍白。
她脸上挂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绝望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他走了。我早知道他有翅膀。”
接着,她那双苍白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远方,又说:
“我什么时候去呢?”
第三章纠纷
于苏斯吓呆了。
他没有引起她的错觉。
这是口技的缺点吗?一定不是。他能够骗住有眼睛的费毕和维纳斯,却没有骗住没有眼睛的蒂。这是因为费毕和维纳斯只有一对眼睛能看清楚,而蒂却是用心灵看的。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他对自己说:“Bosinlingua①。”一个吓呆了的人舌头上好像有一条牛。
①拉丁文:舌头上有一条牛。
在这些复杂的情感中间,屈辱是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于苏斯想道:
“我白白浪费了我的口技。”
于苏斯没有计策了,他跟一个做梦的人似的骂自己:
“这个筋斗栽得好厉害。我尽力使模仿的声音和谐,可是白费力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他瞧瞧蒂。她不言语了,面色越来越苍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她的失神的眼睛一直盯着遥远的地方。
幸亏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老板手里端着蜡烛台,在院子里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尼克莱斯老板刚才没有看于苏斯演的幻想喜剧末了的一段。因为有人敲客店的大门。尼克莱斯老板去开门。前后一共敲了两次,所以尼克莱斯老板也离开两次。于苏斯当时集中力量模仿百十种声音,根本没有注意。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不声不响地打手势叫他,就走下“绿箱子”。
他走到客店主人那儿。
于苏斯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尼克莱斯老板也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两人这样互相瞧了一会儿。
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对对方说:“让我们谈谈吧,但是千万别出声。”
酒店老板悄悄地打开客店低矮的大厅的门。尼克莱斯老板走了进去,于苏斯也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他两个人。临街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
酒店老板把朝院子的门冲着好奇的古维根的鼻子关上了。
尼克莱斯老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
对话开始了。声音很低,简直跟耳语似的。
“于苏斯掌柜的……”
“尼克莱斯老板?”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得了!”
“您是打算让这个可怜的瞎姑娘相信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任何法律都不禁止口技。”
“您很有本事。”
“哪儿话。”
“您打算做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的。”
“实对您说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我要跟您谈谈。”
“谈政治吗?”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要听。”
“事情是这样。在您又当听众,又当演员演戏的时候,有人敲酒店门。”
“有人敲门?”
“是的。”
“我不喜欢有人敲门。”
“我也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去开门。”
“是谁敲门?”
“一个来跟我说话的人。”
“他跟您说什么?”
“说我听他说的。”
“您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回答。接着我又回来看您演戏。”
“后来呢?……”
“后来又有人敲门。”
“谁?还是那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
“又是一个来跟您说话的人吗?”
“这人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没有说更好。”
“我可不这样想。”
“请解释一下,尼克莱斯老板。”
“您猜猜看第一次来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没有效法俄狄浦斯①的闲空。”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曾破斯芬克斯之谜。
“是马戏团的老板。”
“附近的一家?”
“是的。”
“就是有疯狂的乐队的那一家?”
“是的。”
“怎么样?”
“我说,于苏斯掌柜的,他对您提出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为什么?”
“因为……”
“您比我强,尼克莱斯老板,因为您刚才猜对了我的谜,现在我却猜不透您的了。”
“马戏团老板托我告诉您,他今天早上看见警察的队伍走过,他,马戏团老板,愿意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所以他提议用五十镑现钱,买您的马车和箱子’,您那两匹马,您的铜号和吹号的女人,您的剧本和在戏里唱歌的瞎姑娘,您的狼和您本人。”
于苏斯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
“泰德克斯特客店老板,请告诉马戏团老板:格温普兰不久就会回来。”
客店主人拿起黑影里的椅子上的东西,转过身来,对着于苏斯举起两只手,一只手拎着一件外衣,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件皮披肩、一顶毡帽和一件上衣。
尼克莱斯老板说:
“第二次来敲门的是一个警察局的人,他走进来又走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
于苏斯认出这是格温普兰的披肩、上衣、帽子和外衣。
第四章MOENIBUSSURDISCAMPANAMUTA①
①拉丁文:聋墙与哑钟。
于苏斯摸摸毡帽、呢外衣、哗叽上衣和皮披肩,对这些遗物不能再怀疑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简捷地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对尼克莱斯老板指了指客店门。
尼克莱斯老板开了门。
于苏斯匆匆走出酒店。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跟着于苏斯,看见他尽着他那双老腿的力量,朝今天早上铁棒官带走格温普兰的方向奔去。一刻钟以后,于苏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监狱门所在的那条小街上,走到他曾经在那儿观察了好半天的地方。
这条街不到半夜就无人迹了。这是一条白天令人伤心,夜里令人不安的街道。一过了某一个时辰,谁也不敢到这儿来。看样子,大家仿佛怕这两道墙壁挤在一起,怕监狱和墓地心血来潮的拥抱一下,把人挤死似的。这是黑夜产生的效果。巴黎浮威尔胡同没有树梢的柳树也有这样的坏名声。据说,这些树桩夜里变成一只只大手,抓从那儿走过的行人。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萨斯瓦克的居民出于本能的躲开这条夹在监狱和墓地中间的街。早先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栏上一条铁链子。但是毫无用处;因为阻止从这条街上通过的最好的链条是它所造成的恐怖。
于苏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有想。
他是到这条街上来打听消息的。他去敲监狱门吗?当然不。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到这可怕而又徒劳无益的办法。想走进监狱去探听消息?简直是发疯!监狱门是不会对愿意进去的人,比愿意出来的人更轻易打开的。监狱门的铰链是根据法律转动的。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那么他到这条街上来干什么?看看。看什么?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看。也许看看可能发生什么事。能在格温普兰消失在其中的监狱门对面待一会儿,已经算做了点事情。有的时候连最黑、最粗糙的墙也会开口说话,说不定两块石头中间能漏出一点亮光。一堆关得严丝合缝的建筑有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点亮光。偷偷观察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事实,并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们都本能的设法缩短我们和对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中间的距离。这就是于苏斯所以回到这条小街——监狱的小门所在地的原因。
在走上这条小街的当儿,他听到一下钟声,接着又是一下。
“喏,”他想,“已经半夜了?”
他不知不觉开始数起钟声来了:
“三,四,五”
他想道:
“这个钟怎么敲得这么慢!中间隔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六,七。”
他说:
“声音多么凄凉!——八,九。唉!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钟在监狱里也悲伤起来了。——十。——再说这儿还有墓地。这个钟对活人报时间,对死人报永恒。——十一。——唉!对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时,也跟报永恒一样!——十二。”
他停下来了。
大钟敲了第十三下。
于苏斯吓了一跳。
“十三!”
接着是第十四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第十五下。
“这是什么意思?”
钟继续敲下去,隔好长的时间才响一下。于苏斯支着耳朵听着。
“这不是报时的钟声。这是muta①钟。怪不得我说:夜半钟声怎么敲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钟不是在敲,而是嗡鸣。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啊?”
①拉丁文:哑的。
从前每一个监狱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样,都有一个叫做muta的钟,专门为丧事用的。muta钟,也就是“哑”钟,是一种声音很低的钟,仿佛在想尽办法不让人家听见它似的。
于苏斯又走到那个便于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待在那儿侦察监狱的动静的。
钟继续悲哀的敲着,隔了好半天才响一下。
丧钟在空间散布一种悲哀的气氛。它在大家的思想里写下忧伤的章节。丧钟仿佛是人类临终时喘气的声音。这是垂死挣扎的宣告。如果这儿那儿,在这只当当响着的钟附近的房屋里,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乱梦的话,丧钟就会粉碎这些梦想。吉凶未定时的梦想好比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从这儿产生一线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伤的丧钟却肯定了人类的不幸。它消灭了这一线模糊的希望,使挣扎在浊水状态的疑虑不安迅速地沉淀下来。丧钟对每一个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惧的意义。凄凉的钟声对你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这是一个警告。没有同这个缓慢的钟声的独语一样凄凉的东西了。每隔一定的时间,它就这么敲一下,说明它是有目的的。这个铁锤——钟——到底要在这个铁砧——人类的思想——上打造什么东西呢?
于苏斯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数着丧钟声。他觉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测。推测好比一个斜坡,往往使我们想到很远的地方,而结果却白费力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钟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着黑暗里的一个地方,他知道监狱的门就在那儿。
突然间,在这个黑洞似的地方,出现了一团红光。红光越来越强,接着变成了一团亮光。
红光是清清楚楚的。接着出现了影子和棱角。监狱门刚刚打开。红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门洞。
不能说打开了,只能说它开了一条缝。监狱从来不张开嘴巴,只是轻轻地打个呵欠。说不定是出于厌倦。
一个人从小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火把。
钟声还在继续。于苏斯觉得自已被两种期待迷惑住了:耳朵听着钟声,眼睛望着火把。
这个人出来以后,半开着的监狱门完全打开了,另外两人走了出来,接着出来第四个。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个人是铁棒官。他手里攥着他的铁棒。
又有许多一声不响的人跟着铁棒官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排的排成整齐的队伍,跟几根木头柱子一样,僵硬地移动着。
像苦行修士的游行队伍似的,黑夜里的这支两人一排的队伍,络绎不断地穿过监狱门,他们庄严地,几乎可以说是悄悄地走着,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实在阴森吓人。仿佛是一条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们的侧影和动态。可怕而又凄凉。
于苏斯认出这是上午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