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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白纸门-第32部分

小说: 白纸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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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籁籁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乎乎地日头,再看脚下粘答答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粘答答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如一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响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象是男人嘴里兴致所来哼着的那支渔歌子。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仄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着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她依旧睡着,他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象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噜呼噜……”

“四喜,日头照腚啦!”

“呼噜呼噜……”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他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象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然一炸,象一只狂躁的母狗,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原来男人狠狠地欺骗了自己。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倾斜的一瓦窝顶很沉重的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



第73页

七十三

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这次回来压根儿就没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一双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美好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终不能够,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嗳,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你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麦兰子异样地望着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麦兰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懵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她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黄木匠的造船厂倒闭之后,二雄就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了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驴日的!”麦兰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麦兰子挥手一巴掌将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这一巴掌啊。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

后来不长日子,七奶奶终于招到红蛇了。七奶奶静静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睡着了。麦兰子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树根上,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富态很满足安详的笑。麦兰子不懂七奶奶今天为啥这般模样,扭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七奶奶的一旁有个洗脸盆,盆里游动着一条小红蛇。



第74页

七十四

麦兰子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小红蛇。红蛇,红蛇啊,你这神神鬼鬼的家伙去哪了?又怎么钻出来了呢?

养虾的钱收回来了,大雄也被疙瘩爷领回家来。麦兰子看见大雄已经没有气了,她将男人输去的小酒店买了回来。开了酒店心里还是老样子。那日,她听爷爷说乡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转长期合同。她心里那个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脱脱往外钻了。她想了几天,跟疙瘩爷核计核计,去报了名。何乡长说原本要经过严格考试的,既然麦兰子来了,乡里巴不得的,考试就免啦!麦兰子执意不干:“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来”。临考试的前一天夜里,有人看见麦兰子携着红旱船去了西海滩渔人的墓庐。

夜很沉很幽,涛声很响很重。轰轰隆隆的声音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至远远的。麦兰子就裹在这种声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坟头旁。她一把火点燃了红旱船。由于一面陡坡,红旱船燃烧着,如一个做精细的花圈,弹跳着滚动。火苗子伸伸缩缩,又象红鸟煞开一双火红的翅膀,隐在夜里自由自在地远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壮丽地葬掉了!

麦兰子忽然跪下去了。她忽然跪下去,将被火光映红的脸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啜啜地哭起来……

妹妹麦翎子啥时候来的,麦兰子真的不知道。麦翎子把麦兰子搀了起来,哽咽着说:“姐,你这是为啥哩?”

麦兰子没有回头,等红旱船的火苗彻底熄灭了,麦兰子才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麦翎子哭了。麦翎子跟着哭,她高考落榜了,跟姐姐一样的伤心呢!

麦兰子和麦翎子姐俩儿离开墓庐,独自走上老河口的时候,那遥远的沉闷的声音仍悠悠不绝。麦兰子爽气许多,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唱一支渔歌子,让黑沉沉的雪莲湾知道,她还醒着。麦翎子受到了感染,跟着唱了起来。

第二天,乡文化站考试的时候,人们蓦然发现麦兰子舞出一条蓝旱船。蓝格莹莹的旱船搅动了一瓦蓝天。

注释30:蟹乱

今年春脖儿短,立春过去没几天就暖和起来。春日里的雪莲湾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一直到黄木匠的造船场重新开工,天景儿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里和海滩上仍弥漫着一层白气。

大雄躺在床上睡回笼觉的样子,让麦兰子好一阵窃笑。她执夜班回到家,她倚在门口最先看见的是男人浑圆健壮的脖子,红红的睡出细汗。麦兰子的脸上就红红地泛起了好看的霞色。麦兰子亲昵地喊一声:“日头照腚啦,起呀!没出息的货!”大雄哼了一声,翻翻身,又不动了。麦兰子走过去用光光的脸蛋贴近她,拿手揪住大雄的耳朵,就彻底将她拽醒了。大雄揉揉干涩的眼窝儿,便看见麦兰子的笑脸。她的衣扣没系全,两只鼓绷绷的nǎi子顶住了他的胸脯,就像两只狮子狗活脱脱往外拱。大雄朝她圆滚滚的屁股拧了一把:“俺的官员老婆,又想干那事儿啦?”麦兰子噘起嘴巴说:“要说你没出息吧,你还不爱听,人家文化人哪像你们打鱼的这样,干这事儿特神圣,先洗呀涮啊,然后——”大雄一把搂住麦兰子的脖子:“然后咋着?你咋哑巴了,说呀!”麦兰子嗔怨地瞪了他一眼:“没情调,不跟你说了!”大雄的赖样又上来了,使劲往床上拽她的胳膊。麦兰子竭力挣脱着,她不喜欢大雄野里野气的模样,便岔开话头说:“别扯了,今天爹不是在海边开了个造船场吗?今天开工,快起来!咱去晚了,爹该骂大街啦!”大雄拉着麦兰子的手说:“来得急,你听俺给你讲个故事,非把你逗笑不可,你一笑,俺就起床!”大雄点燃了一支烟吸着。

麦兰子坐下来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捋着黑黑的头发,说:“讲吧,俺听着呢。”大雄脸上的肌肉动了动,说:“屎壳郎与蚊子小姐搞对象,某一天,屎壳郎问蚊子小姐是啥职业?蚊子小姐羞答答地说,俺是护士!给人打针的,你是干啥的?屎壳郎小声说,俺们是同行,你是西医俺是中医,捏药丸子的。”麦兰子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你个缺德的!”大雄开始噼哩啪啦穿衣裳。他想这日子多好,自己算是转运了,家里外面都幸福。老婆麦兰子还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麦兰子舞个绿旱船,考上了乡文化站,可是,何乡长听说这女子文笔不错,所以不让她在文化站,而是让麦兰子当上了乡政府报导员。虽说乡报道员不算啥官位,但整日在乡政府晃来晃去大小也算个文化人。特别是分撰写的关于乡里引进外资的报道在市报上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雄觉得自己老婆行了,能把这么大的一个乡镇大事小情诉诸笔端,够牛的。这原是一双开饭店、养虾的手啊!

麦兰子烧了红旱船之后,就知道一切得靠自己了。大雄天生是一块闯海的料子,她知道大雄从心底里喜欢自己,自己也爱他。麦兰子在大雄身上不断检讨自己,不能再逼大雄了,差一点把幸福家庭给毁了!麦兰子写稿时戴的那副金丝眼镜是男人给她买的。现在麦兰子写稿时一进戴着这副眼镜。大雄眼里有了喜欢的女人影,话就没完没了。麦兰子截住他的话说:“俺疙瘩爷叫俺给你爹捎口信呢。”大雄问:“啥事?他老人家又馋酒了吧?这老哥俩儿就是一辈子的酒友!”麦兰子瞪她一眼:“你别老是酒儿酒儿的,跟你说啊,俺不在家的时候不准喝酒啊!”大雄赖着笑道:“那就等你回家再喝。”麦兰子说:“回家也不能喝。说正经的,俺爷说,黄木匠重开造船场是好事,可是,厂址选的可能不大对路子!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蛤蟆滩啊!”大雄愣了愣问:“咋不对路子啦?蛤蟆滩又咋了?不搞龙帆节蛤蟆滩不也是闲着吗?俺爹重开造船场完全是为了咱们!你爷当着村官,可不能不管啊!”麦兰子瞥了大雄一眼,生气了。大雄见麦兰子生气了,心里格外快活,趴在炕沿笑得像吃奶。



第75页

七十五

麦兰子说:“俺可要去海边船厂啦。”

“等等,咱两口子一块去呀!”大雄说,“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你当官了,把俺给踹了呢!”

麦兰子问:“你的摩托车呢?”

大雄说:“四喜借走了,你驮着俺。”

麦兰子生气了:“俺驮不动,你贼沉的。”

“那俺驮你!谁让咱当不成文化人呢!”大雄说着,赖模赖样里生出许多甜蜜。他麻利地穿好衣服,洗个脸,背着手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口,推出自行车,把大脸扭向麦兰子:“夫人,请吧!”麦兰子等大雄双腿骑上去,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后架上。大雄突然感到她的身子很轻,像一团棉花。

自行车出了村巷路不好走了,就颠颤起来。麦兰子紧紧抓着大雄的后腰。麦兰子发现海滩一片驳杂,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铺出一派气势浑然的灰青。雨后的潮气慢慢淡了,她能看见老河口东侧蛤蟆滩上黄木匠的造船场了。造船场像一座土堡挺在那里,有点像日本鬼子的炮楼。这儿离埋七爷铁锅的泥岸只有三里地。

麦兰子让大雄在离船厂不远的蛤蟆滩停下来,愣愣地望着蛤蟆滩,望见黄木匠蹲在木板旁吸烟。大雄外出打工的弟弟二雄也被黄木匠叫回来了。二雄见了麦兰子,咧咧嘴巴:“大嫂来啦?”麦兰子跟二雄笑着点头。麦兰子觉得黄家人都齐了,心里替老人宽慰。她知道黄大雄家祖上并不是打鱼的,是造船的。刚过门的时候,黄木匠跟她讲过,过去黄家先人从中原逃荒到雪莲湾,先人造船的时候,还有过像麦家祖先一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呢!

日子很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黄木匠小柱子。黄家先人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先人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头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爹没说大话,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辉来照耀他的余生,照耀黄家后人的风光日子。大船师赢得了渔人的拥戴。就在大船师五十四岁那年的初秋,雪莲湾发生了一场蟹乱,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个燥秋,气候特别反常,天气闷热,雾大,天和海被雾爪子搅混了,一会儿粘住,一忽儿撕开。一天夜里,天景红红的,像烧着了一样。从远海和老河道里荡来一股奇怪的嗡嗡声。眨眼的功夫,大蟹群就忽忽涌涌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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