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秩序单上有主席报告开会一条,果然,一个人走到台正中间桌子面前报告。北
山坐在台下两三百个人当中听。北山没有看雪那么样的活泼了,不知是否怕把他拉
上台去演说。他心里确在那里想,写出来就是演词——
“我的声音很小,要大家听我说话,实在对不起。但是,我们今天要声音吗?
只要血!请看这些死者——”
北山这时看了一看像片。自然,北山是坐在台下仰头看,而他俨然是在台上掉
头看,又掉过来——
“他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能够对之而不面赤吗?这就是他们的血现在我们的
面上……”
北山真个满身发热,没有想,想不下去。台上报告的是什么自然更只有让它是
什么。渐渐又冷静下去了,讨厌主席的报告。“放屁放屁!赶快滚下来!”心里骂。
报告的还是报告:
“……所以我们一方面哀悼,一方面还要努力……”
其实北山是若听见,若不听见。但他狠命的骂:“放屁!放屁!”
板凳上长了刺,北山坐不下去,这边一看,那边一看,两三百个人差不多被他
看完了。有几个面孔是他平素所痛骂的“王八蛋”,——他骂也总是骂给他自己听,
有时一面走路,一面嘴在那里动。一见这几个面孔,许许多多黑脑壳当中只见他们
有面孔,格外讨厌,骂:“我不相信你们这般东西配追悼死人!”
北山接着是很利害的苦痛,他痛于自己的薄弱渺小;被骂者的灵魂此刻是飞在
追悼会之上,未必不在那里照临北山,照临北山的薄渺弱小……总之北山有时也相
信“性善”之说,这时就喊:“苦呵,苦呵,苦的我北山呵。”
台上说话的掉了一个人,——主席什么时候下了主席之席?既然掉了一个人,
北山听——
“刚才主席报告的……”
“放屁放屁!”北山简直恼得要冲破屋顶,同时又叹一声气,“不该来!”坐
在家里写小说,难道就不配是北山?难道北山碰见了死者的鬼魂有什么抱歉不成?
不知道是经了这么一想还是恼得利害了继续不下去,北山冷静了好多。台上没有掉
人,北山心里晓得,眼睛倒没有清清楚楚的去看。
北山仿佛此刻才走进会场——这是怎么说呢?他来的时候也就挂在那里的几幅
哀联,他这才看见了,从最末一联最末一句看——
愧我难为后死人
“放屁放屁!”不知怎的又恼。恼犹未了,更瞥一句——
君等为国牺牲
“嗳哟,我要上台去演说!”北山咬着牙齿一叹。心里说,写出来就是——
“我不怕得罪大家,我请大家原谅我,我心以为痛切的话我不得不对大家说,
这许多对子要拉下来才是我们开的追悼会!”
北山脚在那里擦,想一跃跑上台。“嗳哟,这怕是我自己的不是!”立刻又这
么一叹。“演说的大概只能说这样的话,做对子的也大概只能做这样的对子。因了
哀而想说,因了哀而想写,想说想写便忘记了哀,想说想写就是了。……自以为写
得好,得意,而且要挂给大家看,这时追悼会大概就变了展览会。……这原是很自
然的呵。”
北山笑了,笑自己,自己刚才的演词也都无谓,喜得没有上台。
死者的同乡上台报告:
“我不会说话,我知道他,S烈士,是很用功的,如果不死于难,将来一定……”
北山不知怎的突然离开座位溜了,也不管人家要他演说或不要他演说。
雪地里他吐了一口好气。走在路上,想,回去可以重新写一篇小说,题目就是
追悼会,记实,——“这个题目?”这个题目触动了他什么。
他确乎另有一个追悼之感,但不能明白的意识出来追悼什么。“追悼北山?”
他笑。是的,似乎不完全是。
1927年3月
小说 小五放牛
我现在想起来,陈大爷原来应该叫做“乌龟”,不是吗?
那时我是替油榨房放牛,牵牛到陈大爷的门口来放。离我们榨房最近的地方只
有陈大爷的门口有草吃。陈大爷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打骨牌,就把他的骨牌拿到
草地上来同我打。我是没有钱的,陈大爷也没有钱,但打牌总是好玩的事。两个人
当然是“搬家”,陈大爷总是给我搬空了,一十六双骨牌都摆在我的面前。我赢了
我又觉得不好玩。我不捉弄陈大爷。有些孩子也时常跑来玩,捉弄陈大爷,比则陈
大爷坐在粪缸上拉屎,他们拿小石头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
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得牛飞跑,跌了陈大
爷一跤。毛妈妈总是骂陈大爷,比如陈大爷跟我们一路去赶狗——狗在那里“连屁
股”,回来毛妈妈骂道:
“亏你这么小的孩子!”
毛妈妈也给我一个当头棒:
“滚出去!”
我的一只腿已经跨进了陈大爷的门槛,连忙又退出来,退到草地上。草地上毛
妈妈无论如何是不敢赶我的。
我还是钉了眼睛去伺望陈大爷,陈大爷低了脑壳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
陈大爷大概跑得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我后悔我不该同陈大爷一路
玩。
一看陈大爷望了我笑,我又跑去看我的牛。
这位毛妈妈我不大喜欢,并不因为她骂我——骂我的人多着哩!她有点摆架子,
老是端起她的白铜烟袋。她是一个胖堂客,走起路来脚跟对脚跟,仿佛地球都奈她
不何,那么扭得屁股动,夸她的一双好小脚!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
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做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的这样纳罕问我自己。有一回问我们
榨房的厨子,他答道:
“毛妈妈有毛。”
这当然是骂毛妈妈。厨子骂毛妈妈,我骂他:
“你也想毛妈妈吧!”
我又这样想过: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第二
问使得我很有趣,我知道我没有问出来我的意思,但有一个意思。我是随便的想了
一想罢了,见了陈大爷就一路玩耍。
这个则不成问题:王胖子是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决不是王胖子的娘子。
王胖子虽阔,我看他不起,他是一个屠户。我到现在见了人家穿纺绸裤子还是
一点也不心羡,恐怕就是王胖子穿纺绸裤穿得讨厌了。
王胖子老是穿纺绸裤——裤脚那么大,纺绸不要钱买哩!穿纺绸就应该穿袜,
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屠户,不配穿袜,纺绸还不如拿来我小五穿!
正是这么热的一天,王胖子大摇大摆的走来。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
股简直鼓得起风!我看他皱了眉毛,嘴里只管嘘呀嘘呀的,心头着实凉快。我的牛
见了王胖子来了也在那里喘气,一尾巴扫得蝇子飞。我立地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这个地,据说是一个球,我翻了筋斗起来什么变动也没有一个!王胖子同
毛妈妈坐了一个竹榻,毛妈妈跷了脚端她的烟袋。陈大爷门口这几棵杨柳真是为这
两个胖子栽的!但该竹榻吃亏。两个胖子,谁也没有打谁的招呼,谁也就是这样打
招呼:一个偏了眼睛歇住不吹烟灰,一个一眼看定了扇子(毛妈妈的大腿上搁了一
把蒲扇),拿过来嘁喳嘁喳的对裤裆里扇。满脸油汗,正是捉猪的王胖子,多了一
条纺绸裤罢了。
王胖子大概再不热了,蒲扇又还了原。
我也坐到树脚下来乘一乘凉。
“吃饭没有?”
毛妈妈开口说话;说了话又衔了烟袋。
王胖子臂膊一掉,——毛妈妈的话虽来得娇,但小五也听见了,而王胖子凑近
毛妈妈这么答:
“还有一脚没有卖掉。这么晚没有卖掉就卖不掉。”
“割半斤来炒青椒。”毛妈妈吞了烟说。
“打四两酒。”
王胖子这是吩咐他自己——但他光顾我小五了:
“小五,替我到店里去割半斤肉来,另外打四两酒。”
陈大爷叫我去我是去的,对王胖子我回他一个摆头。
“你这个懒鬼,——告诉你的老板打你!”
“我的老板又不是请我来替你割肉哩。”但我只是咕噜了一句。
“大爷哪里去了呢?”毛妈妈叫。
“这里——就来。”大爷坐在粪缸上答。
大爷大概听见了为什么事喊他,裤子还没有扎好,一径走到屋里去——拿出了
酒壶。
毛妈妈却喊一声——
“来!”
大爷就走近跟前来了。
“去把手洗一洗!”毛妈妈从陈大爷的手上夺下了酒壶。
他们三人吃完饭,太阳已经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时候了。我连翻两个筋
斗。王胖子喝酒喝得通红,——坐在那里解他的裤带子,解也解不开。
“要扎那么紧!”毛妈妈昂着脑壳拿了耳挖子剔她的牙齿,很叹息的说。
“你来帮把忙。”
王胖子站起来——毛妈妈蹲了下去,替他解。
这时由得我作主,我真要掷一块石头过去,打这个胖肚子!胖肚子偏要装进那
么多。
陈大爷跟在我的牛后,很舍不得我的样子。我还回头看他打了一个圈圈儿玩再
走。
1927年11月10日
小说 初恋
我在乡里算是不容易攀上的资格,然而还是跟着祖母跑东跑西,——这自然是
由于祖母的疼爱,而我“年少登科”,也很可以明白的看出了。
我一见她就爱;祖母说“银姐”,就喊“银姐”;银姐也立即含笑答应,笑的
时候,一边一个酒窝。
银姐的母亲是有钱的寡妇,照年纪,还不能陪着祖母进菩萨。正因为这原故,
她进菩萨总要陪着祖母。头一次见我,摸摸我的脑壳,“好孩子!谁家的女婿呢?”
我不是碍着祖母的面子,真要唾她不懂事:“年纪虽小,先生总是一样!”待到见
了银姐,才暗自侥幸:“喜得没有出口!”
我们住在一个城圈子里,我又特别得了堂长的允许下课回来睡觉,所以同银姐
时常有会面的机会。
一天,我去银姐家请祖母,祖母正在那里吃午饭,观音娘娘的生期,刚刚由庵
里转头。祖母问,父亲打发我来呢,还是母亲?我说,天后宫的尼姑收月米,母亲
不知道往年的例。
“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叫我!”
我暗自得计,坐在银姐对面的椅子上。银姐的母亲连忙吩咐银姐把刚才带回的
云片糕给我,拿回去分弟弟。我慢慢的伸手接着,银姐的手缓缓的离开我,那手腕
简直同塘里挖起来的嫩藕一般。
银姐的母亲往天井取浴盘,我装着瞧一瞧街的势子走出去,听得泼水的声响又
走进来,银姐的母亲正在同祖母咕嗫:“人家蠢笨的,那知道这些躲避!”我几乎
忍不住笑了,同时也探得了她们的确实的意见:阿焱还是一个娃娃。
早饭之后,我跑进银姐的家,银姐一个人靠着堂屋里八只手,脚踏莲花的画像
前面的长几做针黹。我好像真个不知道:
“我的祖母在不在这里呢?”
“同妈妈在后房谈话。”银姐很和气的答着。
话正谈得高兴,祖母车转头:“啊,今天是礼拜。”银姐的母亲也偏头呼喊一
声:“银儿,引哥儿到后院打桑葚。”
后院有一棵桑树,红的葚,紫的葚,天上星那样丛密着。银姐拿起晾衣的竹竿
一下一下的打,身子便随着竿子一下一下的弯;硼硼的落在地上,银姐的眼睛矍矍
的忙个不开:
“拣,焱哥哥!”
只有“焱哥哥”到我的耳朵更清脆,更回旋,仿佛今天才被人这样称呼着。
我蹲下去拣那大而紫的了。“用什么装呢?”一手牵着长衫的一角……
“行不得!涂坏了衣服!”
荷包里掏出小小的白手帕递过我了。
中元节是我最忙的日子,邻舍同附近的同族都来清我写包袱。现在,又添了银
姐一家了。远远望见我来,银姐的母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迎接着,(她对于我好像
真是疼爱,我也渐渐不当她是泛泛的婆于。)仿佛经过相公的手,鬼拿去也更值钱
些。墨同砚池都是银姐平素用来画花样的;笔,我自己早带在荷包;说声“水”,
盛过香粉的玻璃瓶,早放在我的面前了。
“好一个水瓶!送给我不呢?”
“多着哩,只怕哥儿不要。”银姐的母亲忙帮着答应。随又坐在椅子上拍鞋灰:
“上街有事,就回。”
“哈哈,这屋子里将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
屋子里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银姐而且就在我的身旁,写好了的包袱她搬过去,
没有写的又搬过来。我不知怎的打不开眼睛,仿佛太阳光对着我射!而且不是坐在
地下,是浮在天上!挣扎着偏头一觑,正觑在银姐的面庞!——这面庞啊,——我
呵,我是一只鸟,越飞越小,小到只有一颗黑点,看不见了,消融于天空之中了……
我照着簿子写下去,平素在学堂里竞争第一,也没有今天这样起劲,并不完全
因为银姐的原故,包袱封裹得十分匀净,(大约也是银姐的工作罢)笔也是一枝新
的,还只替自己家同一位堂婶子写过,——那时嫌太新,不合式。写到:
故显考……冥中受用
孝女……化袱上荐
我迟疑了:我的祖父是父亲名字荐,我的死去了的堂叔是堂兄名字荐,都是
“孝男”,哪里有什么“孝女”呢?——其实……“故曾祖”,“故祖”底下,又
何尝不是……“孝曾孙女”,“孝孙女”?
我写给我的祖父,总私自照规定的数目多写几个,现在便也探一探银姐的意见:
“再是写给你的爸爸了。”
银姐突然把腰一伸,双手按住正在搬过来的一堆:
“哪,——簿子上是什么记号呢?”
“八。”
“十二罢。”
银姐的母亲已经走进门来了。买回半斤蜜枣,两斤蛋糕,撒开铺在我的面前。
银姐立刻是一杯茶,也掏枚蜜枣放在自己的口里:
“妈妈,来罢!不吃,焱哥哥也不吃。”
有月亮的晚上,我同银姐,还杂着别的女孩,聚在银姐的门口玩。她们以为我
会讲洋话,见了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