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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台北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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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遗容。礼仪上有个错失,不怕旁人物议,倒是对亡者失敬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家骥兄办事,确实还少了一点历练。”雷委员点头附和道。

“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他直说了,孟养的夫人早过世,孟养在医院卧病这两年,侍候汤药,扶上扶下,都还靠他那位继室夫人。他们这次发讣文,竟没有列她的名字。她向我哭诉,要我主持公道。以我和你老师的情分,我不能不管。可是这到底是他们的家事,我终究还是个外人,不便干预。最后我只得委婉的和盂养那个男孩子说了:‘看在你亡父的分上,日后生活,你们多少照顾些。’”朴公说到这里,却太息了一下,愀然说道:

“看见这些晚辈们行事,有时却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

雷委员也跟着点头,唏嘘了一番。朴公手里一直捧着那盅早已凉掉了的铁观音,又默然沉思起来。雷委员看见朴公面上,已经有了些倦容,他便试探着说道:

“朴公身体乏了吧,我该——”

朴公抬起头看看雷委员,又望望窗外,说道:

“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样吧,你索性留在我这里,陪我对一盘棋,吃了晚饭再走。”

说着他也不等雷委员同意,便径自走向棋桌,把一副围棋摆上,雷委员也只得跟着坐到棋桌边。刚坐下去,朴公抬头瞥见几案的香炉里,香早已烧尽,他又立了起来,走到几案那里,把残余的香棍拔掉,点了一把龙涎香,插到那只鼎炉内。一会儿功夫,整个书房便散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了。朴公和雷委员便开始对弈起来。下了两三手的当儿,书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身整洁的卡其学生制服,眉眼长得十分清俊,手里捧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爷爷,请用药。”他小心翼翼的把那碗汤药搁在茶几上便对朴公说道。朴公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却厉声喝道:

“还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赶快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朝着雷委员深深的行了一个礼。

“这位就是令孙少爷了吧?”雷委员赶忙还礼笑道。

“我的小孙子——效先。”朴公指了一指他的孙子。

“好聪明的长相!”雷委员夸赞道。

“他今年小学三年级了,在女师附小念书,”朴公介绍道,“他是在美国生的,我的男孩子两夫妻都在那边教书。前几年,他祖母把他接了回来。他祖母过世后,便一直跟着我。他刚回来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简直成了个小洋人!现在跟着我念点书,却也背得上几首唐诗了。”

“哦——?”雷委员惊讶道。

“你能背首诗给雷伯伯听吗?”朴公捋了一捋他的银胡须。

“背哪一首诗,爷爷?”

“你还能记得多少首?”朴公喝道,“上礼拜教给你的那首《凉州词》还记得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朴公的孙子马上毫不思索摇着头琅琅的把那首《凉州词》背了出来。

“了不得!了不得!”雷委员喝彩道,“这点年纪就有这样的捷才。朴公,”他转向朴公又说道,“莫怪我唐突,将来恐怕‘雏凤清于老风声’呢。”

“不要谬奖他,”朴公说道,脸上不禁泛满了得意的笑容,向他的孙子说了句“去吧”。

朴公的孙子离开书房后,朴公便把那碗热汤药捧起来,试着喝了几口。

“朴公近来贵体欠安吗?”雷委员停下了棋,关怀的问道。

“倒也没有什么,”朴公答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老师北伐打龙潭那一仗吗?我受了炮伤。”

“是的,是的,我记得。”雷委员赶忙应道。

“那时还年轻,哪里在意,现在上了年纪,到底发着了,天寒的时候,腰上总是僵痛,电疗过几次,并不见效,我便到奚复一那里去抓了一帖药,服着好像还克化得动似的。”朴公说着,已经把那一碗汤药饮尽,然后又开始和雷委员对奔起来。下到二十手的光景,雷委员有一角被朴公打围起来,勒死了,他在盒子里一直抓弄棋子,想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才能下手。

“朴公——”他抬头时,发觉原来朴公坐在那里,垂着头,已经矇然睡去。他赶忙立了起来,走到朴公身旁,在朴公耳边,又轻轻的唤了一声:

“朴公——”

“嗯?”朴公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含糊的问道,“该我下了吗?”

“朴公该休息了,打扰了一个下午,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吧。恩师那边还有许多后事等我去了结呢。”

朴公怔怔的思索了半晌,终于站了起来说道:

“也好,那么你把今天的谱子记住。改日你来,我们再收拾这盘残局吧。”

朴公送雷委员到院子里的时候,雷委员再三请朴公止步,朴公并没有理会,径自往大门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却若有所思的停了下来,对雷委员说道:

“下月二十五日,是你老师的‘七七’。”

“是的,朴公。”

“你老师那边打算在家里做呢?还是到寺里去呢?”

雷委员的脸上现出了难色,隔了半晌,终于说道:

“此事我跟家骥兄商量过了。他说他们几个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举行佛教的仪式。”

“哦——”朴公点头沉吟道,“那么这样吧,那天由我出名,在善导寺替孟养念经超渡好了。下月也是仲默的周忌,正好替他两人一齐开经,仲默的夫人也要参加的。”

朴公说着,又歪过了身子,凑到雷委员耳根下,低声说道:

“你老师打了一辈子的仗,杀孽重。他病重的时候,跟我说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我便替他许下了愿,代他手抄了一卷金刚经,刚刚抄毕。做‘七七’那天,拜大悲忏的时候,正好拿去替他还愿。”

朴公说毕,赖副官已经把汽车叫过来送客,打开车门在那里等候着了。正当雷委员要跨上车的时候,朴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道: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勋章也要存起来,日后移灵,他的衣裳佩挂是要紧的。”

“是的,朴公,我一定照办。”

“唔——”朴公吟哦了一下,最后说道:“你老师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后事,你多费点心。至于他那些后辈,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担待些,不要计较了。”

“这点请朴公绝对放心。”雷委员向朴公深深的行了一个礼便跨进汽车里去。

“赖副官,开饭了吧。”朴公目送雷委员离开后,便吩咐赖副官道。

“是,长官。”赖副官连忙弯着腰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应道,然后蹒跚的走过去把大门关上。

朴公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冬日的暮风已经起来了,满院里那些紫竹都骚然的抖响起来。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朴公踱到院子里的一角,却停了下来。那儿有一个三叠层的黑漆铁花架,架上齐齐的摆着九盆兰花,都是上品的素心兰,九只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璃龙纹的方盆,盆里铺了冷杉屑。兰花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褐的茎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丝冷香。可是那些叶子却一条条的发得十分苍碧。朴公立在那几盆萧疏的兰花面前,背着手出了半天的神,他胸前那挂丰盛的银髯给风吹得飘扬了起来。他又想起了半个世纪以前,辛亥年间,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来,直到他的孙子效先走来牵动他的袖管,他才扶着他孙子的肩膀,祖孙二人,一同入内共进晚餐。

一九六七年《现代文学》第三十三期

my285。

孤恋花

从前每天我和娟娟在五月花下了班,总是两个人一块儿回家的。有时候夏天夜晚,我们便叫一辆三轮车,慢慢荡回我们金华街那间小公寓去。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常常一个人先回去,在家里弄好消夜,等着娟娟,有时候一等便等到天亮。

金华街这间小公寓是我花了一生的积蓄买下来的。从前在上海万春楼的时候,我曾经攒过几文钱,我比五宝她们资格都老,五宝还是我一手带出头的;可是一场难逃下来,什么都光了,只剩下一对翡翠镯子,却还一直戴在手上。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脱下来。

到五月花去,并不是出于我的心愿。初来台湾,我原搭着俞大傀头他们几个黑道中的人,一并跑单帮。哪晓得在基隆码头接连了几次事故,俞大傀头自己一点老本搞干不算,连我的首饰也统统赔了进去。俞大傀头最后还要来剥我手上那对翠镯,我抓起一把长剪刀便指着他喝道:你敢碰一碰我手上这对东西!他朝我脸上吐了一泡口水,下狠劲啐道:婊子!婊子!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愈更龌龊。

酒家的生意并不好做,五月花的老板看中了我资格老,善应付,又会点子京戏,才专派我去侍候那些从大陆来的老爷们,唱几段戏给他们听。有时候碰见从前上海的老客人,他们还只管叫我云芳老六。有一次撞见卢根荣卢九,他一看见我便直跺脚,好像惋惜什么似的:

“阿六,你怎么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对他笑着答道:

“九爷,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其实凭我一个外省人,在五月花和那起小查某混在一块儿,这些年能够攒下一笔钱,就算我本事大得很了。后来我泥着我们老板,终究捞到一个经理职位,看管那些女孩儿。五月花的女经理只有我和胡阿花两个人,其余都是些流氓头。我倒并不在乎,我是在男人堆子里混出来的,我和他们拼惯了。客人们都称我做“总司令”,他们说海陆空的大将——像丽君、心梅——我手下都占齐了。当经理,只有拿干薪,那些小查某的皮肉钱,我又不忍多刮,手头比从前紧多了,最后我把外面放账的钱,一并提了回来,算了又算,数了又数,终于把手腕上那对翡翠镯子也卸了下来,才拼凑着买下了金华街这幢小公寓。我买这栋公寓,完全是为了娟娟。

娟娟原来是老鼠仔手下的人,在五月花的日子很浅,平常打过几个照面,我也并未十分在意。其实五月花那些女孩儿擦胭抹粉打扮起来,个个看着都差不多,一年多以前,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到三楼三一三去查番。一推门进去,却瞥见娟娟站在那里唱台湾小调。手里一桌有半桌是日本狎客,他们正在和丽君、心梅那几个红酒女搂腰的搂腰,摸奶的摸奶,喧闹得了不得。一房子的烟,一房子的酒气和男人臭,谁也没在认真听娟娟唱。娟娟立在房间的一角,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缎子旗袍,披着件小白褂子,一头垂肩的长发,腰肢扎得还有一捻。她背后围着三个乐师,为首的是那个林三郎,眨巴着他那一双烂得快要瞎了的眼睛,拉起他那架十分破旧,十分凄哑的手风琴,在替娟娟伴奏。娟娟是在唱那支《孤恋花》。她歪着头,仰起面,闭上眼睛,眉头蹙得紧紧的,头发统统跌到了一边肩上去,用着细颤颤的声音在唱,也不知是在唱给谁听:

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枞谁人爱变成落叶相思栽——

这首小调,是林三郎自己谱的曲。他在日据时代,是个小有名气的乐师,自己会写歌。他们说,他爱上了一个蓬莱阁叫白玉楼的酒女,那个酒女发羊病疯跌到淡水河里淹死了,他就为她写下了这首《孤恋花》。他抱着他那架磨得油黄的手风琴,眨着他那双愈烂愈红的眼睛,天天奏,天天拉,我在五月花里,不知听过多少酒女唱过这支歌了。可是没有一个能唱得像娟娟那般悲苦,一声声,竟好像是在诉冤似的。不知怎的,看着娟娟那副形相,我突然想起五宝来。其实娟娟和五宝长得并不十分像,五宝要比娟娟端秀些,可是五宝唱起戏来,也是那一种悲苦的神情。从前我们一道出堂差,总爱配一出《再生缘》,我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她也是爱那样把双眉头蹙成一堆,一段二黄,满腔的怨情都给唱尽了似的。她们两个人都是三角脸,短下巴,高高的颧骨,眼塘子微微下坑,两个人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

娟娟一唱完,便让一个矮胖秃头的日本狎客拦腰揪走了,他把她揿在膝盖上,先灌了她一盅酒,灌完又替她斟,直推着她跟邻座一个客人斗酒。娟娟并不推拒,举起酒杯,又咕嘟咕嘟一口气饮尽了。喝完她用手背揩去嘴角边淌流下来的酒汁,然后望着那个客人笑了一下。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浮起来的那一抹笑容,竟比哭泣还要凄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让客人摆布的酒女。像我手下的丽君,心梅,灌她们一盅酒,那得要看押狎的本事。可是娟娟却让那几个日本人穿梭一般,来回的猛灌,她不拒绝,连声也不吭,喝完一杯,咂咂嘴,便对他们凄苦的笑一下。一番当下来,娟娟总灌了七八杯绍兴酒下去,脸都有点泛青了。她临走时,立起身来,还对那几个灌她酒的狎客点着头说了声对不起,脸上又浮起她那个十分僵硬、十分凄凉的笑容来。

那天晚上,我收拾妥当,临离开时,走进三楼的洗手间去,一开门,却赫然看见娟娟在里头,醉倒在地上,朝天卧着。她一脸发了灰,一件黑缎子旗袍上,斑斑点点,洒满了酒汁。洗面缸的龙头开了没关,水溢到地上来,浸得娟娟一头长发湿淋淋的。我赶忙把她扶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那晚,我便把娟娟带回到我的寓所里去,那时我还一个人住在宁波西街。

我替娟娟换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床上去,她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犹自冷得打哆嗦。我拿出一条厚棉被来,盖到她身上,将被头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盖得严严的。我突然发觉,我有好多年没有做这种动作了。从前五宝同我睡一房的时候,半夜里我常常起来替她盖被。五宝只有两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来常常醉得人事不知。睡觉的时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窝踢得精光。我总是拿条被单把她紧紧的裹起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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