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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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呀,五阿姐。你来见见,这位徐经理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呢。”蒋碧月把钱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轻女客跟前说道,然后又笑着向窦夫人说,“三阿姐,回头我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阿姐唱‘惊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饱饱耳福。”那位徐太太连忙立了起来,道了不敢。钱夫人也赶忙谦让了几句,心中却着实嗔怪天辣椒太过冒失,今天晚上这些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这位徐经理太太就现放着是个好角色,回头要真给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却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得差不多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那时在南京梅园新村请客唱戏,每次一站上去,还没有开腔就先把那台下压住了。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位卅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钱夫人久仰了。”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身浅泥色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夫人请坐。”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钱夫人就了坐,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钱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瓷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
“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钱夫人面前,笑吟吟的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
“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钱夫人,钱夫人道了谢,将那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参谋另外多搬了一张椅子,在钱夫人右侧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钱夫人看见他又露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光下,照得莹亮。“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还是在上海天赡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插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来,让了坐。蒋碧月抓了一把朝阳瓜子,跷起腿嗑着瓜子笑道:“程参谋,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字的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
“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绪来呢。”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笑着叫道:
“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人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帖帖的?走在人前,一样风华蹁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什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什么?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单就替桂枝香请生日酒那天吧,梅园新村的公馆里一摆就是十台,擫笛的是仙霓社里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吴声豪,大厨师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师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他原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厨子,来台湾才到我们这儿的。”窦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黄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师傅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赖夫人说道。“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白吃一餐呢!”窦夫人说,客人们都笑了起来。“钱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羹匙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
“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满了,走到钱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钱夫人也细细的干掉了。窦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程参谋立起来,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钱夫人忙阻止道:“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坐在钱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盅儿了。”
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
“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
“到底是蒋小姐豪兴!”
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的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没想到真正从绍兴办来的那些陈年花雕也那么伤人。那晚到底中了她们的道儿!她们大伙儿都说,几杯花雕哪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难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能尽兴呢?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面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可是他郑彦青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火,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的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夹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什么酒呀?”
对面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上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蒋小姐,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的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操起戏白说道。
“蒋小姐,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赖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窦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宽坐去吧。”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对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程参谋指着那位操胡琴姓杨的票友,在钱夫人耳根下说道。钱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钱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钱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瘦,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上一块青搭布,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咐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毕,余参军长头一个便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