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柯灵文集 >

第2部分

柯灵文集-第2部分

小说: 柯灵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到窗根上,却被一片小小的积水所阻,彷徨一阵,行列便折向下面,成了一个犄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脚忽然收了。厚重的云堆慢慢移动,漏出一角石青的天,洒下一片炙人的阳光。是羞于照临这不洁的都市吗?有如一个娇怯的姑娘,刚探出头就又下了窗帘。于是留下了阴黯─—仿佛比先前更浓的阴黯。且多了一种湿腻的燠热,使人烦躁。

雨又急骤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边红得出奇。我忧郁地记起乡间老农的传说:这是“大水红”,预告着水灾的。

满地积水,将一条街化装成一道河,只是中间浮着狭窄的河床。这虽是江南,而我们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润泽灵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就得到了许多孩子的喜爱,他们跣着双脚,撩起裤管,正涉着水往来嬉戏。

公共汽车如大鲸鱼,泅过时卷起一带白浪,纷飞的珠沫,还有清澈可听的激响的水声,孩子们的哄笑送它逐渐远去。黄包车渡船似地来往,载渡一些为衣冠所束缚而不愿意裸露腿脚的行人;而一边却另有一群苦力,身体倾斜,用他们酱色的臂膀,在推动着一辆为积渚所困的雪亮的病车,这意外的出卖劳力的机会!

一个赤膊者伫立在人行道边,用风景欣赏家似的姿态静静地看着这奇异的水景,看了一阵,就解下颈上乌黑的毛巾,蹲在水里洗起脸来。另一个少年却用双手掬起水来喝着。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仿佛都是恩惠。

可是我想起了早上从新闻纸上得到的一个印象,─—那是一个关于雨的故事。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战争夺去了亲人,留着他孤单的一个,开始流浪生活。他辗转飘泊到这五百万人口的城市,贩卖糖果。可是生活程度跟着季候的热度飞升,几天的淫雨又困阻着谋生的路,仅有的本钱经不住几天坐吃,空空的双手,空空的肚子,生计成了严重的威胁。在崎岖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选取了最难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条,一脚越过了生的王国,跨进了死的门阈。

年轻的灵魂淹没在一片水里。─—生命的怯弱呢,雨的残酷呢?……

晚间,有撩人的月色。云鳞在蓝空上堆出疏落有致的图案。

积水似乎浅一点了,人行道上已经可以行人,只偶有汽车从水中驶过,还受着浪花的侵蚀。

从未有过的宁静。风吹起一街涟漪,迎月光闪耀着银色,远处的微波摇动街灯的倒影。是这样奇异的幻觉的水国风光,缺少的只是几只画舫,一串歌声了。

转过街角,我解放了几天来拘羁的脚步。

很少行路人,除了我前面的两个:一个挟着蓝花布的破棉被,一个拿了席子和扫帚。是找寻什么的?他们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就四处察看,沉默如同一块顽石镇在他们身上。到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他们停步了,一个用扫帚轻轻扫了几下,就在地上摊开了卷着的席子;另一个也就铺上棉被。

“今晚还露宿吗?”我不禁吐露了我的疑问。

“唔,在屋子里就得饲臭虫。”拿扫帚的咒诅似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是胡桃似的多皱而贫血的脸。天上的云在厚起来,月亮一时隐没在云里了。我低低他说了一句,近乎自语:“天恐怕要下雨。”

他自始至终连正眼也没有看我,“下了雨再进屋里去吧。”咕噜着算是回答,身体却已经在潮湿的地上倒了下去。

“要生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再开口了。病魔对他们算得了什么呢?

我这才看见,不远处早有一个露宿者在做着好梦,连席子也没有,垫着的是几张报纸,已经完全湿透了,入梦的该是一身稀有的清凉吧?再走过几步,一家商店的门前又躺着四五个,蜷缩着挤作一堆。─—上面有遮阳,底下是石阶,那的确是燥爽的高原地带,不会有水灾的。什么幸运使他们占了这样的好风水!

多么残酷的生活的战争呵,可是人们面对着战争。他们就是这样地活着,并且还要生存下去……

夜半,梦醒时又听到了奔腾的雨声。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我要控诉

我要控诉

我要抗议,我要控诉!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一日,《大美晚报·夜光》编辑朱惺公先生被暗杀了。这是汪精卫最近所施行的恐怖政策的牺牲者,是新闻记者被他所杀害的第一个。

死者在生前曾经接到过恐吓信,上海所有不被收买的正直的新闻记者也都接到了。以破坏“和平”相诘责,以支持抗战为炯戒,这发信者正是汪精卫的忠实的党徒。但恐吓所得的反响是一致的轻蔑,坚决的行动。只有朱惺公先生发表了公开信,加以答复和驳斥,于是他招来了恨毒:两个暴徒挟持着,另一个从容地用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加以击杀。事后汪精卫却命令林柏生出面来替他洗刷血污,还指朱惺公先生为“共产党式的作者”。─—即使共产党可以入人于罪,这也是无耻的构陷,朱惺公先生死去了,他的文字还在着的,它们将为杀人者的罪恶作证。

死者只是一个毫无抵抗力的文人,他只有一支笔,一点对于祖国的忠诚。拥护抗战到底的政策,反对卖国求荣的“和平”,也许是他的罪证,然而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无辜的,他是清白的!

不料人心的险毒和卑劣竟至于如此!对以武力侵入我们国土的仇敌奉行“和平”;对自己徒手的爱国的同胞,却实施暴力。

对于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政策,还能说什么话呢!假如正义在世间尚可托足,人性还不至沦于末劫,那么即使被杀害者的血汇成洪流,也无从冲淡人们的憎恨─—那不可形容的永久的憎恨。两年以来,中华民族正倾全力以与敌人搏斗,求生存者,对牺牲决不会吝惜;倘使一个民族的生存,可以毫无代价地取得,这生存也就不足珍惜。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朱惺公先生这样的牺牲是冤屈的。他不死于敌手,却死于我们的内奸─—侵略者的鹰犬的手里。求仁得仁,他以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志愿,却替我们留下了最大的悲愤。不,这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

原谅我的质直,朱惺公先生生前所发表的文字、所表现的思想,我是很少同意的。对菊吟诗,剖瓜寄慨,那种旧文人的作风,在较为年轻的一代中,怕是也很少同意的吧?尤其是那对于恐吓者的公开的答复,剖白心迹,表明行径,对着暗中射来的冷箭,袒胸露腹,毫无隐蔽地挺立于壕堑之上,其实分明可以看出这不是个有谋有勇的战士,不过是一个梗直的义民罢了。然而他也竟逃不过毒手!从这里我们明白了“和平运动”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究竟要将中国摆布到什么地步!

可是让我们以最大的敬意献给死者吧,因为他的死,证明从容赴义,毕竟是人类可贵的情操。我们不能不奇怪的是,同是新闻记者,而且是一个副刊编辑的殉难,一周以来,为什么上海各报的副刊上竟没有一点表示?唇亡齿寒,纵不为公理与正义,也应当为自己呐喊一声吧。看看《夜光》中读者哀悼的热烈,我相信投稿者决不会没有的。敬爱的先生,你们何所为而沉默?尤其是平时慷慨激昂的副刊,《剪影》和《浪花》上动辄骂人为“汪精卫”,比人以“张伯伦”的前进的作家们哪里去了?

是的,行动胜过语言,战士在冲杀中未必一定大叫;但谁也无法否认,语言也正是行动的一种。躲在壕堑里是可以的,但他本身必须是战士。对暴行的噤默,却是对战斗的回避。

我要抗议,我要控诉!

一九三九年九月七日

西苓纪念

西苓纪念西苓逝去已经半年多了。早就许了心愿,要写点纪念文字,可是一提笔总觉得笔尖沉重,反而无话可说。在战争中,过多的生离死别刺激着我们,使情感日渐麻木,西苓的死讯就没有使我流过一滴泪。可是许久以来,他的影子却一直在记忆里浮现,鲜明而且生动。我这才觉得,在麻木的泥淖底下,原来还潜流着这么脆弱的感情。

这悲哀也不仅仅因为失却友人。西苓的坦白和可亲,自然使人不易淡忘;但稍稍熟悉中国电影界情形的,怕谁都有一个更其痛切的联想:西苓的去世,对荒芜的影坛是一个何等巨大的损失!

人世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惋惜的:一个应当活着的年轻人,却为疾病所俘虏,仅仅两三天工夫,一撒手就带走了一切,爱情、事业、彩虹似的理想……

看过《船家女》和《十字街头》的电影观众,我想多数是知道沈西苓这名字的吧。在电影界,直到今天,可以贡献一点像样的作品的导演,只是寥寥可数的几位,西苓正是其一。他后期创作的光辉的成就,已经毫无愧色地可以在电影史上占有一页。而他的艰苦的经历,也正好反映了中国电影事业从落后到进步的一段行程。

我们这社会是一个顽固的堡垒,现存的秩序俨然像一方巨石,镇压着一切新生的嫩芽。可是“一·二八”前后,电影界也吹动了春来的风信,报纸和杂志上,到处发出一种喊声,解释着电影教育的重要,要求转变,要求进步。若干先进的文艺工作者,怀着拓荒者的热忱和信心,开始向这荒地上移民。西苓就是最初的拓荒者之一。

但他几乎一直受着排挤。虽然他的毫无矜饰的面容,毫不雕琢的动作─一宛然分明袒露的胸襟,使人一望而知是无须加以戒备的好人,但在守旧者看来,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种危险的势力。

以包身工为题材的《女性的呐喊》,是西苓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不幸失败的作品。他最初担任的工作是置景,从布景师到导演,经过艰难的争取,而许多人也正在热心地期待着他的失败,来证明他们“新人物到底不行”的理论。现在这理论有了根据,一时公开的讥讽,背后的嘲笑,几乎要将他淹没。连公司里的三四流演员,都没有一个愿意再受委屈,在他的导演之下演戏。

“想法子弄一笔钱,把这倒霉的片子买下来……”西苓好几次沮丧他说。─—这计划自然没有成功,他只好低下头再去尝试。

一种难言的屈辱,他隐忍过去了。他的全部活动只蕴结着一个欲望,那就是作品的完美,因为他的成败不只是个人的成败。在第二部作品里,他引用了全部和他境遇相似的新人来演戏。那结果却得到了意外的成就。当他的新作第一次试映完毕,在戏院的走廊上,一位极有声望的先辈热烈地握了他的手,激动地说:

“西苓,我祝贺你,你成功了!”

西苓羞红着脸,像一个女孩子,蹙(JI)地连一句谦逊的话也说不出来。接着他的身边就围绕了一群大明星,有如众星拱月,同时含笑为贺,说是希望有在他下一部作品中担任一个角色的幸运。

那片名叫做《上海二十四小时》,剧本出自一位隐名的左翼作家之手。但到后来公映的时候,据说因为是“宣传赤化”的作品,被剪删得面目全非。其间还引起许多风波,几乎逼得西苓不能再当导演。

试映新片的时间照例在夜半,─—电影院的营业时间以后,到试映完事,天光已经发白了。我们从子夜的街头跑回去,西苓只是反复地感慨:

“真厉害,这样的做人,真厉害!”

是的,“这样的做人”!世故与流俗的泛滥,─—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洪流里,连最低限度的洁癖,也常常受着迫害。

朋友中间,西苓以软弱出名。但他也有他应付环境的方法,那就是坚韧地忍受,沉着地进攻。渐渐地,他学了一点乖,懂得了怎样使自己减少吃亏的诀窍;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在制片工作上得到了许多便利,同时他的作品的成就也更显著了。但因此好像也就引起了一点不满。─—意思大约是“阳似谨愿,阴实圆滑”之类。这也并非对于西苓特别的苛刻,我们都有一种习惯,对于坏人容易宽恕,对好人却总是取求全责备的态度。仿佛在这样的世道里面,要使它改善起来,老实人就应当始终吃亏。

我曾在电影界混了好几年,一踏进那圈子,最初认识的就是西苓。在这一段不算很短的年月里,除却洞察了许多驳杂的世态,可以倾心相谈的朋友,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我和西苓辗转在三个电影厂服务,也几乎三次都是同时进退的。同样服役于人类理想的志士,革命者的热烈使人感泣,学者的庄严使人起敬,而艺术家的亲切使人生爱。西苓属于后者,生活里并且保留着成年人所极其缺乏的天真──在无须拘束的场合,他常常一高兴就蹦跳起来,习惯地摹仿米老鼠的跳舞。这瞬间,恰如电光的一闪,在生命深处照出了潜藏的童心。他的真挚使人易于接近,不但可以常常谈笑往还,也可以不必掩藏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彼此倾诉一点私事,从而得到温暖。

有谁理解无垢的友情的吗?它正是生命里的一掬甘泉。

三年余来的战争,对于刚刚走向健康的中国电影是一个大打击。当上海成为“孤岛”以后,支持着中国电影进步一面的工作者,都浮云似地吹散了。在初寒的天气,我黯然地送走了一大批朋友,西苓和他的姊姊沈兹九,他的爱人,还有打扮得像商店伙计一样的蔡楚生。他们装作不相识者,坐着轮船驶出了敌舰纵横的吴淞口。

在西苓临走的前些时,几乎每天都见着面。他在意兴阑珊中带着兴奋,那是因为他跟熊辉的情感已经成熟。西苓的婚姻有缺憾,男性的温柔无从寄托,是为若干接近的朋友所知道的,但他跟熊辉在将要结婚之前,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进行得很秘密。戏剧和电影工作者的两性问题是洋场才子发挥才情的好资料,也正是他们仗义执言的好题目,一被人家知道,就会闹得沸反盈天。我懂得,这也正是西苓近年来学得的小乖。两个人中间的私事,自然也无须学时髦人物那样的特别张扬,用以表示自己的浪漫。但这时候他开始带着一个极其好看的女性到我家里来了,在决定离开上海之前,他本来还预备暂时迁居隐避,而找房子也跟她在一起,我这才知道了此中的消息。等他们决定走了,我请他作了一次小叙,算是送别,也是祝贺。西苓不善于饮,这一天却喝得醺醺大醉,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