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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柯灵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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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消息。等他们决定走了,我请他作了一次小叙,算是送别,也是祝贺。西苓不善于饮,这一天却喝得醺醺大醉,洗脸时醉眼朦胧地望着毛巾上的红花,他至于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金鱼游出来了?”

在凄清的街灯下,我目送他和熊辉坐着人力车逐渐远去。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瞥了。

以后我只跟他通了两三次消息。在懒得写信这一点,他似乎跟我同病。我只晓得他后来到了汉口,又到了重庆,也还是在使用着电影这武器。……

终于意外地传来了他的逝世的噩耗。

战争对人是一种残酷的磨练,许多我们怀念中的友人,在风晨雨夕,曾经屡屡梦幻着重逢的愉快的,许多都已如辞枝的落叶,永远从人间失去。想到这些意外的伤痛,就不禁涌起一片激情和悲愤!

因为西苓的去世,想到电影界的人才寥落,更想到近来上海影坛的堕落,则更觉得这一缕穿心的寂寞,不仅是个人的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

伟大的寂寞

伟大的寂寞─—悼周木斋

战斗又谈何容易,但私淑的心情却是有的,由于自幼看着忠厚劳苦的母亲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间的一个,以沉默为反抗,日积月累,便酿成了一副戆脾气。这是升华吧,但欺凌者群也有“升华”的,我们不是感到窒息吗?

周木斋:《消长集·前记》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午后,在武定路一家殡仪馆里,我参加了一个亡友的丧仪。这朋友是年轻而寂寞的,他和冷酷的社会战斗了一生,和缠绵的疾病挣扎了十个月,现在他匆促地放下一切,悄然走了。

人是社会的生物─—我们生活在流光的海里,人的海里,爱与憎,拥抱与斗争,使人间悲喜交织,充满着大热闹。然而人们有时是极其寂寞的─—寂寞地生下来,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战斗,然后寂寞地死去。

恰如死者的生平,丧仪也异常地落寞,灵堂地位很小,孝幔低垂,冷清清挂着仅有的一副挽联─—旧小说上说“白头人反送黑头人”,这唯一的挽联正是他尊人的哀辞,那素朴的骈语上就淋漓着老人的血泪。灵前有三五个花园,供桌上除了香烛,是一张高度还不满一尺的遗影─—他还是生前那样,拘谨、温和、沉静地望着人,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孝幔里面传出哭声,是一种使人断肠的哭声。灵前有几个乐人弄着丧曲,像塞上黄昏的唢呐,凄凄切切地回荡。

望着死者的遗影,我觉得眼睑的酸涩和沉重。他是这以前的三天死去的,他的死讯在熟人间无一得到,直到大殓这一天,一个朋友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报丧广告,才惊疑地通知了几个较为接近的朋友。到殡仪馆去的路上,我还怀有万一的侥幸心,希望广告上所刊的或者竟是别一个同姓名的人。─—人有时不免于自私,我们愿意幸运降临于自己的周围,而不幸属于陌路的他人。可是现在证明了这是一种妄想,我们已经永远失去这可敬爱的朋友了。无常的人生!活得这样强的,却死得这样早,钢铁的意志竟无补于生命的脆弱!

我和同去的朋友黯然坐在灵堂的一角,我们都没有说话。死者生前的耿介使他寡交,赶来吊唁的更显得寥落。零星地来,断续地去,看情形,有许多怕还是他父亲和哥哥的友人,为了慰唁生者而来的。他自己接近的朋友总共不过六七人,他们都是默然而来,默然向灵前行礼,接着眼红红地退下来,默然相望,不发一言。

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像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亡友的正确的理解,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是困难的。他和有些旧知识分子一样,有点洁癖,一生远避着势利和虚骄,但他同时是谦和的;而且,他并不躲避现实,他站在新世界和旧世界斗争的前线,近十年来不断发表数量可观的杂文,正是他驰突的痕迹;这些文字是尖锐、进步的,说明他是一个勇猛的革命斗士。可是这斗士却出奇地孤独,“由于自幼看着忠厚劳苦的母亲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间的一个,以沉默为反抗,日积月累,便酿成了一副戆脾气。”这戆脾气使他对一切都不肯将就。

“沉默”,真是他的一个大缺点。他的性情实际并不冷,他爱朋友,但不擅谈吐,即使是最熟的熟人,跟他在一起,也常常弄得相对无言。他温和而沉静地望着你,似乎要说话,到头却是沉默。他可以给你潜在的温暖,但你没法从他得到娓娓清谈的愉快。最糟的是过分的拘谨,送朋友必送到大门以外。这些缺点使若干友人纵然惦记着他,也轻易不向他访问。

谁都想得到,在这崇尚招摇、时行哄骗的社会里,这样的性格会招致什么结果。冷淡!在如海的人潮中,他永远是寂寞的一个。

战前他在一家晚报当编辑,上海沦陷,那报纸接受了敌人的检查(但后来不久就改悬“洋商”招牌,恢复独立),他冒着饥饿的危险,跟几个同事一起毅然退出了,随后他又前后在两家报馆做事,接着却不欢而散。在一家报馆他编的是副刊。上海的报馆老板,是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他们发最廉的薪水,出最低的稿费,却要求三教九流无不爱看的好读物;他自然没法满足要求。有一天,老板笑嘻嘻地提出交涉:“先生!副刊最好编得趣味浓一点,我们征求一篇×××的小说,你看好不好?”他没有回答,第二天默默地辞了职。以后由朋友介绍,还有两家报馆请他,他咬紧牙关,不再干这个了。

“合则留,不合则去”,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这样的世道,至少也得骨头硬一点才行,因为接下去他就要受生活的熬炼。

好!冷淡,失业,贫穷,都来吧,他还有一枝笔!两年来他关紧房门,不断地写,以比战前更刻薄的稿费,应付着涨了十倍的生活高潮,直到力疾而仆。(香港一般书店卢豫冬主编的“新现实丛书”中,他有一本近四百页的《新中国政治史》,就是这时期写成的。)可是他不喊一声音,即使在最接近的朋友前面,在文字里,他也轻易不表现自己。……

是那样落寞的生,默无一言的死─—几乎像是陨星流泻,落地无声。他什么人都不惊扰。

坐在四壁萧然的灵堂里,面对这庄严而苍凉的人生,谁能够无动于衷呢?

大殓时,我们向死去的友人作了最后的告别。他平静地躺在黑洞洞的棺木里,闭着双眼,除了过分瘦削,还是那样的安详,那神色仿佛传达着一片无产的语言:磨尽了生命的光,完成了为人的义务,“施比受更为有福”,他已经无所憾于人世。每一个送别者都懂得这语言,他们多数低了头,用手中擦着眼。

白发的老人对爱子重温了最后的一瞥,又逃避似地跑开去,从喉咙底里发出了一串干咽。他的哥哥在一边挥泪相向。攀着棺沿嚎啕的是他的夫人,两个女眷抱着劝解也解不开她疯狂一样的悲痛,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满身缟素,怔怔地望着母亲,却不发一语。─—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来祝福她!这小小的灵魂,似乎已经承袭着不幸的遗传,她平时就不爱跟一般孩子作伴,一看见生人就要哭泣,那孤独的性格正像她的父亲。

我再也禁不住我眼泪。

走出殡仪馆,茫然踅向归途,我被一种矛盾苦恼着:有些正直的人一生受尽排挤,一经长眠,却无论敌友,都来悼惜,哄哄然好不热闹;这种热闹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像这样从生到死的冷淡,却也真使人禁不住倒抽一口寒气。但对这位已逝者,这恐怕倒是最合适的吧?

这寂寞的战斗者,让我用最虔敬的哀悼来纪念他─—周木斋先生。

一九四一年七月三十日

桐庐行

桐庐行我生长在水乡,水使我感到亲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给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浅绿的水。

我多次横渡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钱塘上游的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却这个无关紧要的心愿。

江上旅游,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兴尽了再走。自然,在这样动乱的时代,这只是一种遐想。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天,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抗战期间,从杭州到所谓“自由”区的屯溪,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舟楫往来,很热闹过一时;现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才还了它原来的清静。在目前这样“圣明”的“盛世”,专程游览而去的,大概这还算是第一次。

论风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庐到严州之间,出名的七里泷和严子陵钓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们到了桐庐就折回了,没有再上去。原因有两种,时间限制是其一,主要的是因为那边不太平,据说有强盗,一种无以为生、铤而走险的“大国民”。安全第一,不去为上。这自然未免扫兴,好比拜访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门口没法进去,到底缘悭一面。妙的是桐庐这扇大门着实有点气派,虽然望门投止,也可以约略窥见那秀甲天下的光景。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经富阳到桐庐,整整走了九小时,约莫有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碇,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天,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一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或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听听遥岸的人声,也自有一种亲切和喜悦。

过了富阳,因为连日阴雨,山上的积水顺流而下,满江是赭色的急湍。船行本是逆流,这一来走得更慢。时间太久了,不断的“疲劳欣赏”渐渐使人感到单调。直到壁立的桐君山在船头出现,这才士气大振,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拿经历来印证想象,过去这大半天所见的光景,跟我虚构的画面至少有点不符。我想象中的富春江没有这么开阔,夹岸对峙着悬崖峭壁,翠嶂青峰,另是一番深峻的气象。看到桐君山,我这才像是看到了梦中的旧相识。它巍然矗立,那么陡峭,那么庄严,似乎颇藐视我这个昂首惊喜的游人。山上没有什么嶙峋的怪石,却是杂树葱茏,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众醉独醒,开得正在当令。绿云掩映之间,山巅掣出几间缥缈的屋子,有人正在窗前探首,向江心俯瞰。

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绀赭,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

桐君山并不高,却以地位和形势取胜,兼有山和水的佳趣。背后是深谷,绵延的山脉;前面极目无垠,原野如绣,而两面临水,脚底下就是那滔滔东去的大江;隔岸相望,两江交叉处是桐庐的市廛一撮,另一面又是隔岸的青山。山顶的庙宇已经破残不堪,从那漏空的断壁,洞穿的飞檐,朱痕犹在的雕阑画栋之间,到处嵌进了山,望得见水。庙后的一株石榴,寂寞中兀自开得绚烂,那耀眼的艳红真当得起“如火如荼”的形容,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有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看看那幽深雄奇的气势,我想起历史,想起战争,想起我们的河山如此之美。而祖国偏又如此多难。在这次抗日战争中,桐庐曾经几度沦陷,缅想敌人立马山头,面对如此山川,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坚忍的、不可征服的民族,我不知激动他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渡水过桐庐,从江边拾级而上,我们在街上闲闲地溜达了一回。这是个江城,同时是个山城,所以高高地矗立在水上。像喜欢杭州的龙井一样,我喜欢这个小城。好在小,比较整洁,有温暖亲切的感觉,令人向往丰乐和平、日长如年的岁月,不像有些小村小城,一接触到就使人想起灾难、贫穷、老死,想起我们民族的困厄,桐庐街道虽小,却并无逼窄之感,道旁疏疏地种着街树,这似乎是别的小城市中所不经见的。市街相当繁荣,有些房子正在建造。劫灰犹在,春意乍生,可以看出这个小城是相当富庶的。

临江有一家旅馆,两面临水。一位朋友曾经在那里投宿,据说入夜倚窗,看山间明月,江上渔灯,有不可描摹的情趣。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幸运。

数年来梦想的富春江,总算看过了。虽然连七里泷和钓台的面也没有见,可是到底逛了桐庐。这就够了!单为爬一次桐君山,也算得此行不虚!人们艳说上游如何如何的山回水曲,引人入胜。如何如何的柳暗花明,奇峰突起,看了桐庐,我们的想象有了驰骋的依托,从这里也可以得其一二,愿将此留供低徊,作他日直溯上游时的印证吧。

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二日

望春

望春─—龙山杂记之六

离开龙山,又是一度月圆。小巷寂静的生涯,已渐觉相安若素;而且俗务困人,每天被琐屑的工作缠绕,也不复再有余裕坐对幽窗,悠然作遐想。只是龙山的望春花,至今还频来相扰,使人难忘。

龙山山腰的宿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两树高大的梧桐,三四棵矮小的黄杨,一株望春花。我迁入宿舍的时候,正是风雪连天的寒冬,梧桐早已落叶,望春花也只剩着疏落的空枝;唯有终年常青的黄杨木,还透示着几分生意。时节推移,渐渐由冬转春,气候虽已日渐暖和,大地却还沉睡未苏;第一个泄露了春讯的,就是那一树望春。草未曾茁青,树没有抽芽,望春花却在濯濯的枝头,开起了满树银白的花蕾。宿舍里深通世故的女佣,有意无意地说:“望春花开了,春天就快要来了!”

从那时起,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满树含苞的望春花发生了好感;而且有些为它杞忧。一天早晨,和同居的朋友在院前小立,我说:“望春花开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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