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柯灵文集 >

第6部分

柯灵文集-第6部分

小说: 柯灵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Φ闭趴郏龊Φ幕队�

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痕迹,每过一条街,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

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但我哪有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必便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亲高兴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名词在他心里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呼,如今模样该像母亲似的一位老太太了。听着我的解释,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来。

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点,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祥和的老大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涕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一霎时间经历了半世纪。感谢幸运降临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邱,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沥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声同情和温慰,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局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地生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这年代的过于冷酷吗?我不禁时时想起我的母亲,和这场战争中一切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地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浩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会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恶运?

一九三九年一月

窗下

窗下在窗下,我望着无云的天。

玄想之翅遂向空腾起,沐着阳光,向不见边际的蓝色飞远了。

我曾经有孩提的心,驾风舟,泛云海,探索宇宙的奥秘。虹桥彼岸有瑰奇的天地,月中宫阙是宝玉砌成。而夏晚小院的凉榻上,我还织过不止一回的摘星之梦。

稍后我又爱独自仰卧草茵,枕着丛翠,凝望天宇,对自由阔大的人世,射出向往的箭。

有一次我独上危楼,正当江南雪后,阳光稀薄,寒气逼人,天体辽廓如无极。遥望郊外白首的层峦,傲然环立;俯瞰城中密密麻麻的房宇街巷,挤着一堆人事兴废,一种无意义的感叹,不觉油然而起。忽地,一个断线的红色气球,从近处市廛飞升,我目送它直上太空,又飘飘荡荡飞向城外,渐远渐小,终至于连那微尘似的灰色小点,也从目力中消失。我的不羁的灵魂,也就为它所远引,觉得天地之宽,而自己则又渺无着落了。

也曾对怒云疾驱,期待着暴风雨的袭来,效海燕的欢舞。

也曾摸索于漆似的暗夜,无风,无星,无月。远处却有猫头鹰诡秘而惨厉的鸣声,忽而飘来,忽而中断,如一缕游丝。于是我浑身颤悸,为末世的忧惧所威胁……

谁能够设想没有太阳的世界,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以想象的彩笔作过两幅图画,一幅是黝暗的牢狱,黑色的墙,黑色的呼吸。铁链如大乌蛇,懒懒地盘在囚徒们的脚下。狭小的铁窗,镶一张枯瘦如柴的脸,怔怔地望着一角远天。另一幅是小楼,轩明的静室,柳丝低垂如帘幕,掩着一窗岑寂。有少妇倚栏,对(AIDAI)的白云搜索逝去的欢乐,她昂着头,犹如海上鲛人,晶莹的珠串从象牙似的颊上散落。

运命降苦难于不幸的人群,但希望的种子还孕在人们心里,茁长着新的生命。失去了光的,铁槛外还有春阳跳跃的大地;失去了爱的,人间也还有广阔无边的温暖。─一“生之意志”:这是我为这幅画所拟想的笨拙的题词。

磅礴于地球四围的大气,曾使古人惊奇于那浩瀚的“大块文章”;我们则又知道它是一切生物的养命之源。而一自这城市拔去祖国的徽帜,奴隶的恶运却使人们永远低头,不敢再仰望那晶明的苍穹。偶尔从窗下窥天的人,不禁也有囚徒似的哀戚了。

想象着粲然如金的阳光下,是何等壮丽的气象啊。山岳,江河,原野,造物者不世的杰作!北国的宫殿峨巍,古城头有洁白的鸽子,在青空下扇动皎然的双翼,鸽铃撒下一把和平美妙的歌声。但如今满缀在这些光景上面的,是异族侵凌下屈辱的暗影。

魔鬼化成似的灰色蜻蜒,又吐着(HUANGHUANG)的毒咒,从远天飞近了。

我昂着头,有鼎沸的思潮,沉重的心。─—我梦想着一个狂欢的日子,盈城火炬,遍地歌声,满街扬着臂把,挺起胸脯的行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

遥寄张爱玲

遥寄张爱玲

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金锁记》里开头的一段。我现在正是带着满头的白发,回看那逝去的光阴,飞扬的尘土,掩映的云月。

70年代末叶,我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我的作品又可以享受灾梨祸枣的奢侈了。每当一本新书出版的时候,我照例兴冲冲地亲自签名包扎,跑邮政局,当作一种友情和尊敬的“念心儿”分送朋友。1980年春,感谢香港昭明书店,给我印了一本装帧、排印、纸张都很漂亮的《选集》,多年的旧交刘以鬯兄,还写了长序,奖饰有加。我特地挑了一册精装本,在扉页郑重地写上“爱玲老友指正”,准备寄往美国。但我随即听说,张爱玲近年来杜门谢客,几乎摈绝交游。我这才猛然清醒:我们之间不但隔着浩浩荡荡的时空鸿沟,还横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长河。虽然我们沐着同一的月光,但是天各一方。我决定把这本书什袭珍藏,作为我暮年天真未混的一个纪念。

国内实行对外开放以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一联唐诗忽然走红。但在外交场合杯酒言欢中滥用的结果,最好的诗也会变成爱伦堡所谓“磨光的二戈比”,我真有点替王勃叫屈。僭称“爱玲老友”,天外邮书,大概难免落谬托知己之讥。但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经整整四十年;阔别至今,她也未尝从我内心深处的“亲友题名录”中注销,却是事实。她的著作,40年代在大陆出版的《传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着;她近三十年在台湾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经大体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来不及读。唐文标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我手头都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我也找来读了。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代。1943年,珍珠港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中国抗战胜利还有两年。上海那时是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沦陷区。当年夏季,我受聘接编商业性杂志《万象》,正在寻求作家的支持,偶尔翻阅《紫罗兰》杂志,奇迹似的发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是谁呢?我怎么能够找到她,请她写稿呢?紫罗兰囗主人周瘦鹃,我是认识的,我踌躇再四,总感到不便请他作青鸟使。正在无计可施,张爱玲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出版《万象》的中央书店,在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住宅,楼下是店堂,《万象》编辑室设在楼上厢房里,隔着一道门,就是老板平襟亚夫妇的卧室。好在编辑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杨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现在《上海抗战时期文艺丛书》的实际负责人之一),不至扰乱东家的安静。旧上海的文化,相当一部分就是在这类屋檐下产生的。而我就在这间家庭式的厢房里,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7月里的一天,张爱玲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色泽淡雅,也就是当时上海小姐普通的装束,胁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说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随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说《心经》,还附有她手绘的插图。会见和谈话很简短,却很愉快。谈的什么,已很难回忆,但我当时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虽然是初见,我对她并不陌生,我诚恳地希望她经常为《万象》写稿。

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这使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环境特殊,清浊难分,很犯不着在万牲园里跳交际舞。——那时卖力地为她鼓掌拉场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干不净的报章杂志,兴趣不在文学而在于替自己撑场面。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时开明编辑方面的负责人叶圣陶已举家西迁重庆,夏囗尊和章锡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为编辑,实际在那里韬光养晦,躲雨避风。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徐调孚、周振甫、顾均正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也是事有凑巧,不久我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上海出版界过去有一种“一折八扣”书,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质量低劣,只是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我顺水推舟,给张爱玲寄了一份店里的书目,供她参阅,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我有点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

《万象》上发表过一篇《论张爱玲的小说》,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现在已不成为秘密,这是老一辈作家关心张爱玲明白无误的证据。他高度评价她艺术技巧的成就,肯定《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同时对《连环套》提出严格的指责。一褒一贬,从两个不同的站头出发,目标是同一终点——热情期待更大的成就。“没有《金锁记》,本文作者决�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