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的生日-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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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鸥儿们东飞一翅,西张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盘算着什么事儿;又忽然一抿翅儿,往下一扎,从绿水上抓起一块带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离岸近的地方,水还有点绿色;可是不细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浅灰,小船儿来了,挤起一片浪来,打到堤下的黄石上,溅起许多白珠儿。哗啦哗啦的响声也很好听。
渔船全挂着帆,一个跟着一个,往山外边摇,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蓝镜面上去。
近处的绿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着锚,桅杆很高,齐齐的排好,好似一排军人举着长枪。还有几排更小的船儿,一个挨着一个,舱背圆圆的,好象联成一气的许多小骆驼桥儿,又好象一群弯着腰儿的大黑猫。
小轮船儿,有的杏黄色,有的浅蓝色,有的全黑,有的杂色,东一只西一艘的停在那里。有的正上货,哗啦,——哗啦,哗,——鹤颈机发出很脆亮的响声。近处,哗啦,哗啦,哗——;远处,似乎由小山那边来的,也哗啦,哗啦,哗——,但是声音很微细。船上有挂着一面旗的,有飘着一串各色旗的。烟筒上全冒着烟,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气。
另有些小船,满载着东西,向大船那边摇。船上摇桨的有裹红头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国人。还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东来西往,好象些“无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长的短的。然而海中并不显出狭窄的样儿,全自自然然的停着,或是从容的开着,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涨。声音也很多,笛声,轮声,起重机声,人声,水声;然而并不觉得嘈杂刺耳;好似这片声音都被平静的海水给吸收了去,无论怎么吵也吵不乱大海的庄严静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会儿。虽然这是他常见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万回,他也看不腻。每回来到此处,他总想算一算船的数目,可是没有一回算清过。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数乱了!再数: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这样干了,用八来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辈子也记不住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还多!没法算!
有一回,父亲带他坐了个小摩托船,绕了新加坡一圈儿。小坡总以为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绕新加坡一周的,不然,这里那能老有这么多船呢;一定是早晨开船,绕着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处。所以他和南星商议过多少次,才决定了:“火车是跑直线的,轮船是绕圈儿的。”
“我要是能跳上一只小船去,然后,哧!再跳到一只大船上去,在船上玩半天儿,多么好!”小坡心里说。说完,在海岸上,手向后伸,腿儿躬起,哧!跳出老远。“行了,只要我能进了码头的大门,然后,哧!一定能跳上船去!一定!”他念念道道的往码头大门走。走到门口,小坡假装看着别处,嘴里哼唧的,“满不在乎”似的往里走。
哼!眼前挡住只大黑毛手!小坡也没看手的主人,——准知道是印度巡警!——大拇脚指头一捻,便转过身来,对自己说:“本不想进去吗!这边船小,咱到那边看大的去!”他沿着海岸走,想到大码头去:“不近哪,来,跑!”心里一想,脚上便加了劲,一直跑到大码头那边。
哼!一,二,三,四,那么些个大门全有巡警把着!他背着手儿,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偷眼一看,哼!巡警都看着他呢。
来了个马来人,头上顶着一筐子“红毛丹”和香蕉什么的。小坡知道马来人是很懒的,于是走过去,给他行了个举手礼,说:“我替你拿着筐子吧?先生!”
马来人的嘴,裂开一点,露出几个极白的牙来。没说什么,把筐子放在小坡的头上。小坡得意扬扬,脚抬得很高,走进大门。小坡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白替人作工,总觉得分外的甜美有趣。
喝!好热闹!卖东西的真不少:穿红裙的小印度,顶着各样颜色很漂亮的果子。戴小黑盔儿的阿拉伯人提着小钱口袋,见人便问“换钱”?马来人有的抱着几匣吕宋烟,有的提着几个大榴莲。地上还有些小摊儿,玩艺儿,牙刷牙膏,花生米,大花丝巾,小铜钮子……五光十色的很花哨。
小坡把筐子放下。马来人把“红毛丹”什么的都摆在地上,在旁边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张罗,好似卖不卖没什么关系。
小坡细细的把地上的东西看了一番,他最爱一个马来人摆着的一对大花蛤壳儿。有两本邮票也很好玩,但是比蛤壳差多了。他心里说:假如这些东西可以白拿,我一定拿那一对又有花点,又有小齿,又有弯弯扭扭的小兜的蛤壳!可惜,这些东西不能白拿!等着吧,等长大了有钱,买十对八对的!几儿才可以长大呢?……啊!到底是这里,轮船有多么大呀!都是长,长,长的大三层楼似的玩艺儿!看烟筒吧,比老树还粗,比小塔儿还高!
一,二,三,四,……又数不过来了!
看靠岸这只吧!人们上来下去,前后的起重机全哗啦啦的响着,船旁的小圆窟窿还哗哗的往外流水,真好玩!哎呀,怎能上去看看呢?小坡想了一会儿,回去问那个马来人:“我拿些‘红毛丹’上船里卖去,好不好?”
马来人摇了摇头。
小坡叹了口气,回到大船的跳板旁边去等机会。
跳板旁有两个人把着。这真难办了!等着,只好等着!
不大一会儿,两个人中走去了一个。小坡的黑眼珠里似乎开了两朵小花,心里说:“有希望!”慢慢往前凑合,手摸着铁栏杆,嘴中哼唧着。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他手摸着铁栏,口中哼唧着,又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往前凑。又假装扶在铁栏上,往下看海水:喝,还有小鱼呢。又假装抬起头来看船:哼,大船一身都是眼睛,可笑!——他管舱房的小圆窗叫眼睛。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人,哼!纹丝儿不动,在那里站着,好象就是给他一百个橘子,他也不肯躲开那里!小坡真急了!非上去看看不可!
地上有块橘子皮,小坡眼看着船身,一脚轻轻的推那块皮,慢慢,慢慢,推到那个人的脚后边。
“喝!可了不得!”小坡忽然用手指着天,撒腿就跑。
那个人不知是怎么了,也仰着头,跟着往前跑,他刚一跑,小坡,手还指着天,又跑回来了。那个人,头还是仰着,也赶紧往回跑。噗!嗐——口邦!他被橘子皮滑出老远,然后老老实实的摔在地上。
小坡嗞溜的一下,跑上跳板去了。
到了船上,小坡赶快挺直了腰板,大大方方的往里走。船上的人们一看这样体面的小孩,都以为他是新上来的旅客,也就不去管他。你看,小坡心里这个痛快!
哟!船上原来和家里一样啊!一间一间的小白屋子,有床,有风扇,有脸盆架儿。在水上住家,这够多么有意思呢!等着,长大了我也盖这么一所房子,父亲要打我的时候,咦,我就到水房子里住几天来!还有饭厅呢!地上铺着地毯,四面都有大镜子!照着镜子吃饭,看着自己的嘴一张一闭,也好玩!还有理发所呢!在海上剪剪发,然后跳到海中洗洗头,岂不痛快!洗完了头,跑到饭厅吃点咖唎鸡什么的,真自在呀!
小坡一间一间的看,一直看到后面的休息室。这里还有钢琴呢!有几个老太太正在那里写字。啊,这大概是船上的学校,赶紧躲开她们,抓住我叫我写字,可不好受!
转过去,已到船尾。哈,看这间小屋子哟!里面还有大轮子,小棍儿的,咚咚的直响。水房子上带工厂,可笑!我要是盖水房子呀,一定不要工厂:顶好在那儿挖个窟窿,一直通到海面上,没事儿在那里钓鱼玩,倒不错!
小屋的旁边有个小窄铁梯,上去看看。上面原来还有一层楼呢。两旁也都是小屋子,又有一个饭厅……回去告诉南星,他没看见过这些东西。赶明儿他一提火车,我便说水屋子!
看那个铁玩艺儿,在空中忽忽悠悠的往起拉大木箱,大麻口袋。看这群人们这个嚷劲!不知道拉这些东西干什么,但是也很有趣味!
扶在栏杆上看看吧。远处的小山,下面的海水,看着更美了,比在岸上看美的多!开了一只船,闷——闷!汽笛儿叫着。船上的人好象都向他摇手儿呢,他也向他们摇手。看船尾巴拉着那一溜白水浪儿,多么好看!——看那群白鸟跟着船飞,多么有意思!
正看得高兴,背上来了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褂。小坡歪头一看,得!看跳板的那个家伙!那个人一声没发,抓起小坡便走;小坡也一声不发,脚在空中飘摇着,也颇有意味。
下了跳板,那个人一松手,小坡摔了个“芥末蹲”儿。“谢谢你啊!”小坡回着头儿说。
十 生日
星期日,小坡早晨起来稍微晚一点。
一睁眼,有趣,蚊帐上落着个大花蛾子。他轻轻掀起帐子,蛾子也没飞去。“蛾子,你还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绒须儿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说:“我还得睡一会儿呢!”妹妹仙坡还睡得很香甜,一只小胖脚在花毯边上露着,五个脚指伸伸着,好似一排短圆的花瓣儿。有个血点红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儿上落着。小坡掀起帐子看了看妹妹,没敢惊动她,只低声的说:“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谢谢你呀!”
他去冲凉洗脸。
冲凉回来,妹妹还睡呢。他找来石板石笔,想画些图儿,等妹妹醒了给她看。画什么呢?画小兔吧?不!回回画小兔,未免太贫了。画妹妹的脚?对!他拿着石板,一眼斜了妹妹的脚,一眼看着石板,照猫画虎的画。画完了,细细的和真脚比了一比;不行,赶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见,她非生气不可。闹了归齐,只画上四个脚指!再补上一个吧,就非添在脚外边不可,因为四个已经占满了地方。
还是画小兔吧,到底有点拿手。把脚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会神的画。画了又擦,擦了再画,出了一鼻子汗,才画成一只小兔的偏身。两个耳朵象一对小棒槌,一个圆身子,两条短腿儿,一个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可怎么办呢?要是只画小兔的前脸吗,当然可以象写“小”字似的,画出一个鼻子两只眼。可是这样怎么画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脸下画身子,胳臂,腿儿。没有法子,只好画偏身吧,虽然短着一只眼睛,到底有身子什么的呀!
他抱着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边画上一只眼,岂不是凑成两只!对!于是将石板翻过来,画上一只眼,很圆,颇象个小圆糖豆儿。
画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学兔儿:东闻一闻,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后的拉耳朵,因为兔耳是会动弹的。跳着跳着把妹妹跳醒了。
“干什么呢,二哥?”仙坡掀起帐子问。
“别叫我二哥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小兔!看我的耳朵,会动!”他用手拨弄着耳朵。
“来,我也当兔儿!”仙坡光着脚下了床。
“仙!兔儿有几只眼睛?”
“两只。”仙坡蹲在地上,开始学兔儿。
“来,看这个。”小坡把石板拿起来,给妹妹看:“象不象?”仙坡点头说:“真象!”
“再看,细细的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错儿来。“真象!”仙坡又重复了一句。
“几只眼?”
“一只。”
“小兔有一只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的问。
“行!”
“为什么?”小坡心里说:“妹妹有点糊涂!”“三多家里的老猫就是一只眼,怎么不行?”
“不行!猫也都应当有两只眼,一只眼的猫不算猫,算——”小坡一时想不起到底算什么。
幸而仙坡没往下问,她说:“非有两只不行吗,为什么你画了一只?”
“一只?谁说的?我画了两只!”
“两只!那一只在那儿呢?”
“这儿呢!”小坡把石板一翻过儿,果然还有一只圆眼,象个小圆糖豆儿。
“哟!可不是吗!”仙坡乐得把手插在腰间,开始跳舞。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画了只圆眼,说:“仙,这只是给三多家老猫预备的。赶明儿三多一说他的老猫短着眼睛,咱们就告诉他,还有一只呢!他一定问,在那儿呢?咱们就说,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赶明儿我拿着石板找老猫去。见了它,我就说,我就说,”她想了一会儿:“瞎猫来呀!”“别叫它瞎猫,它不爱听!”小坡忙着插嘴,“这么说,猫先生来呀?”
“对了,我就说,猫先生来呀!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只带来一只眼睛,你看合式不合式?”
“别问它,石板上的眼睛也许太大一点!”小坡说。仙坡拿起石板,比画着说:“请过来呀,瞎——呸,猫先生!它一过来,我就把石板放在它的脸前面。听着!忽——的一声,这只眼便跳上老猫脸上去,老猫从此就有两只眼,你看它喜欢不喜欢!”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万一老猫嫌有两只眼太费事呢?你看,仙,有一个眼也不坏,睡觉的时候,只闭一只,醒了的时候,只睁一只,多么省事!尤其是看万花筒的时候,不用费事闭上一只,是不是?”
“也对!”仙坡说,并没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来——!”妈妈的声音。
“仙还没洗脸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妈妈说。
“快来,仙!快着!”小坡背起妹妹,去帮着她洗脸。洗了脸回来,父亲母亲哥哥都已坐好,等着他们呢。小坡仙坡也坐下,母亲给大家盛粥。
小坡刚要端碗,母亲说了:“先给父亲磕头吧!”
“为什么呢?”小坡问。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妈妈说。
“鞠躬行不行?”
“不行!”妈妈笑着说。
“过新年的时候,不是大家鞠躬吗?”小坡问妹妹。妹妹看了父亲一眼。
“非磕头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养活你们这么大,不给爸爸磕头?好!磕!没话可说!”父亲说,微微带着笑意。
小坡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跪在地上,问:“磕几个呢?”“四八四十八个。”仙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