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文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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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列车抵达边城终点站。
寒冷的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接客的人和车,上千的旅客一下子拥出出站口,
布满积雪的车站广场立刻就乱套了。有的人被接走了,还有不少人则被丢在了广场
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好在小城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于是这些人便成帮结伙向市
政府的方向步行了。小城是个准山城,全城到处都是坡道。加上一宿的大雪,走路
很不方便,使得不少男士或女士狼狈地滑倒在雪道上。
边境小城,只有为数极少的几家旅馆——原本这是一座十分幽静的小城。全城
只有几百个居民,仅有几幢老式洋楼(以不同的风格,记载着不同年代的历史,不
同的人生景观)。自开通了甲俄口岸贸易之后,小城才热闹起来了。过去仅有几家
旅馆显然是不够用了(而且,这几家旅馆的大部分房间,都被南方和沿海城市来此
经商的人常年包租了)。现在市政府正在着手建新的旅馆。只是这些新的旅馆还处
在建设当中,没竣工呢。为了较好地招待这些客人,由有关部门组成了专门的接待
小组,研究客房的等级分配问题。其中重要的客人,如国家级的、省级的,有重大
影响的记者、作家、艺术家,就安排住在边城的国际旅行社里。稍逊一筹的客人,
则安排在市内的一般旅馆里休息。那些档次较低的客人(这是一个大多数),就动
员全市的广大市民,把自己的家倒出来招待这些客人(包括吃饭),市政府将出资
给这些腾房子的市民以可观的经济补助。
由于事先有过精当的计划,全部客人在小城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我和另外几个在火车上新结识的朋友,被安排在国际旅行社,个中的道理,是
我的一个当地的内线朋友起了关键作用。他把我描绘成像托尔斯泰一样的大作家了。
好在当地官员对文学所知甚少,被混了过去。我们是这样才住进了这个全城最高档
的旅馆里的。这里的伙食非常之好,顿顿都像宴席一样。整幢宾馆,欢声笑语昼夜
不绝(还有个别的男女在一起认真地调起情来)。晚上,大家凑在一起讲各种各样
的笑话,有高雅的,也有少部分下流的。这些笑话有来自广东的,陕西的,北京的,
上海的,也有本地和个别的舶来品。高兴之余,大家还放肆地嘲笑了一些人,像一
些地方官员、作家、艺术家,诗人等等。总之,大家都非常高兴。那些来自北京的
客人本想摆摆架子,但处在这样的疯狂的诱惑之中,也都赤膊上阵了,粗俗地跟这
些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最让人愉快的是,大凡住在国际旅行社的客人,几乎全部被批准去俄国三日游。
消息被确认下来之后,这些人开始谦卑地向当地人打听去俄国带一些什么中国货好
出手?并开始积极兑换美元和卢布,以便进入俄国境内后好使用。
元宵晚会是在户外一个临时搭的台子上举行的。当晚,露天会场上挤满了外地
客人和当地的人民群众。大会主席台上坐着当地政府五大班子的领导成员。俄国的
一个将军也应邀前来参加这个晚会。当市长宣布开会的时候,麦克风坏了一个,这
使得领导的声音非常小,听起来非常滑稽。好在,礼花很快放了起来,把黑色的夜
空打扮得如此绚丽多彩。人群中不时地发出阵阵的欢呼声。
大会结束后,客人们进入了一个华丽的大厅,开始吃各种很不错的自助餐。自
助餐的档次很高,有海鲜,有熏肉,各种菜肴以及各种各样的酒和饮料,非常丰盛。
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是俄国人。这些俄国人有的吃相文雅,有的则吃得十分贪婪。
不少人在大厅里摄影留念,或者凑在一起学外国绅士的样子,站成圆圈儿,端起酒
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吃过自助餐后,客人们去户外观看正月十五的彩灯。所有的灯都集中在一条土
街上。看上去灯火通明五彩缤纷(确实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钱)。虽然这些灯
的制作水平一般,但凸现着浓郁的民间风情,那种欢乐的气氛十分热烈。
翌日,通过填表,通过体检,办妥所有手续之后,第二天就可以出国了。那些
没有出上国的客人,便用仇恨和鄙夷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留下来的混蛋王八蛋!
小人!然后悻悻然地离开了这座亢奋的边境小城。客人大部分都走了,边城也清静
下来了。
客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一边喝茶,一边和那个当地的内线朋友聊天。
我问他,兄弟,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一直有点糊涂哪。
他说,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扩大一下小城的知名度。
我说,这多少有点荒唐吧。
他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你不懂,你没在小城生活过,你无法理解。他又感
慨万端地说,一个小城市如同是一个小人物一样,她应当有权享有这样的日子,并
为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日子感到骄傲。兄弟你应当有点同情心对不对!
(选自《清明》1997年第4期)
戒 台 寺
作为一个普通的文人,洗桑拿的机会似乎是不多的。当然,今天的文人圈儿已
绝非是昨天的文人圈了,也分三六九等了,贫富之间的差别好像也日趋悬殊。对富
人来说,洗洗桑拿,毕竟是一件小事情。对相当多的穷文人来说,消费这样的潇洒,
消费这种别样的裸体,还不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记得曾和黑龙江的一位记
者闲话,话题拐上了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是一个富作家,都需要具
备一些怎样的条件。我还记得我是这样说的,一是要有文气,天生就是一个文人。
二是要有灵气,写得不呆傻。三是要有才气,写得顽皮而且机智。四是要有志气,
没志气怎么行呢?五是要有元气,身板不好,天才早夭,其文将何以堪呢。六是要
有运气,纵观古今,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民间文士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几气都具
备了,钱自然就来了,洗桑拿的事,不足挂齿。
这次所以有机会去北京,并且到北京戒台寺的牡丹院小住一回,是仰仗黑龙江
的一个哥们儿老邱给搭的桥儿,借口是写一个很有钱的企业家,尽管那个年轻的企
业家绝没有让我们写的意思,就是给我开个方便,让哥几个免费玩一回,吃一吃,
潇洒潇洒——这个年轻人曾也是一位很穷的人,他对穷,有很刻骨的体会。
我们被安排住在戒台寺的牡丹院。这本身就是一种光荣感、滋润感和小人得志
感。牡丹院曾经是大清国恭亲王住过的地方,也叫“慧聚堂”。住进去有一种皇亲
的享受。
北京的戒台寺建在马鞍山的山腰上,为中国“三大戒台”之首。佛子们称它
“天下第一台”。牡丹院里的牡丹,像名贵的绿牡丹和黄牡丹,都有好几百年的高
龄了,牡丹院也因此得名了。那位年轻的企业家,就住在这里。他曾对一位中央首
长讲,他要自己出钱,将戒台寺“文革”中烧毁的罗汉堂、千佛阁,重建。首长笑
了。
牡丹院的建筑格局看上去也没逃出北京四合院的建筑模式,只是又弥漫了些许
江南园林建筑的氛围。逡巡四周,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帝王的气魄还是
有的。
我住在西厢房,和我的小女儿住在一起,说句高雅的话,是让她领略一下中国
建筑艺术、寺院文化和宫廷生活的侧影。
老邱和另外的一个文士,住在东厢房,与西厢房隔着院子里的太湖石假山。
戒台寺入了夜,又赶上停电,东西厢房只好点上蜡。这样对体会恭亲王坐禅入
道,夜读吟诗,就有身在清朝的戒台寺里的感受。
没有灯火的戒台寺,四野是极黑的,稠墨样地黑。推想古僧上山或下山,恐怕
得找纸灯笼罢(恭亲王也不例外)。
戒台寺是古国给名僧受戒的最高寺院。在这里受过戒的僧人,相当于现在的博
士后(可能还要高一些,实惠一些)。大寺院,房间栉比鳞次,从容大度,古色古
香,成一组永恒的古文化景观。所有房上的瓦都由一些方型的青石片交错搭成的,
独特得很。在国内也不可多得。
普天之下都知道戒台寺有五大名松(卧龙松、自在松、梅花松、九龙松、抱塔
松),颇富盛名。每一棵名松都倚壁凌云,张牙舞爪,十分傲气,有帝王之相。乾
隆爷的诗云:
老干棱棱挺百尺,缘何枝摇本身随?
咄哉谁为攀其领,千动万丝因一丝。
几位住在这里,吃得居然也滋润也别致,像鹿肉丝,狍子肉,滋味古怪的小窝
头,缘是上品,价格昂贵。幸好不用文士花钱,吃起来心里没障碍。
那位年轻的企业家和我聊得颇为投机。说实话,我最欣赏年轻气盛、以致盛气
凌人的汉子。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气势,是一种大美,一种能够成就大事的标志。营
营苟苟,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没啥出息。
这位年轻的企业家笑着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就两条,一是想享受享受。二
是我的小丫头没坐过飞机,回去时,您就按照首长的待遇给安排一下。
他想了想,说,这样子罢,先领几位去吃一顿地道的风味,你准喜欢,然后,
洗洗桑拿。我也陪你们去。
我笑着说,我们哈尔滨有句笑话,讲“桑拿”的意思,就是商量着把你拿下。
他听了,哈哈大笑。
我们去洗桑拿的时候,这位年轻的企业家并没有去。他的事太多了。我想,我
要是有一百万美元,肯定也消停不了,家里的电话和身上的手机也肯定会整天地叫
个不停——这也是干大事人的基本标志之一。
我没洗过桑拿,是一个外行。不狂妄地说,桑拿只是它开价太高才让人眼热。
桑拿室里的温度,我还可以承受,但随我一同去的那个壮似野马的文士,在那
个小木屋里蒸了两分钟就受不了,逃生似的窜了出去。
我坐在桑拿室里,浑身汗流如注,非常舒服。不过,我还是想歪桑拿浴一句,
我总觉得经常洗桑拿浴的人,比那些不洗桑拿浴的人,衰老的速度要快一些。
蒸过桑拿之后,再净过身子,开始由小姐给几个文士按摩。
按摩房很明亮,也很卫生,走廊里的过往行人,可以把按摩室里的情景尽收眼
底。这对规矩和胆小如鼠的客人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按摩小姐大都来自陕西,也有来自辽宁的打工妹。月薪三千元,管吃管住。看
她们的样子,都很愉快。这种职业,也是当代年轻人的一种选择。
按摩小姐个个都很健谈,沉默寡言,在这里可能是缺点。言谈之中,方知道几
个小姐个个又都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真难为她们了。她们按摩水平很高,或
踩,或按,或骑,使你有一正规的享受。
那个年轻的文士,在按摩中,非常紧张,身体僵硬。按摩小姐一个劲儿让他放
松,说:“先生,你怎么这么紧张呀?”
我听了就偷偷地乐。
又听那位小姐对他说:“先生,你是不是吸毒?”
“不,不吸。”
“看您像吸毒的样子嘛。”
“这是咋看出来的?”
“您的嘴唇发紫。”
“……我的心脏不好。”
“心脏不好,嘴唇就发紫吗?”按摩小姐问。
这些小姐还都是一些孩子,如果学习好,家庭条件好,正是念大学的时候啊!……
从头到脚,按摩了一个小时。之后,几位文士便到休息室休息了。
休息室里休息的都是款爷,从他们神态上捉摸,他们经常光顾这里。他们并不
理会我们的到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们对我们没兴趣。
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两个年轻人正在交谈。小个子的口音,一听就是黑龙江人,
一头软软的黄发,样子有点倔,眼神凶凶的,他对那个高个子同伴一脸悲怆地说:
“刘哥,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了,今年四月份,我开始贩毒,我培养十个吸毒客就
行了,三年,我就发了。刘哥,你说呢?”
高个子思索着说:“有点冒险……”
小个子说:“刘哥,抓着我就认了,枪毙呗。抓不着,我这一辈子就富了!值
啊——”
高个子慢条斯理地说:“弟弟,这事你可得想好,这可是赌命的买卖。”
小个子很诚恳地瞅着他的脸说:“刘哥,我都想好了。决定了。”
高个子叹了一口气,酸笑了一下,没再言语。
休息之后,几个文士就回返了。
晚上依旧下榻戒台寺的牡丹院。
忘说了,牡丹院的布局,跟中南海首长住的地方一样。据讲,电影《毛泽东和
他的儿子》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在这里晨夕踱步,或多或少有点首长的感觉。
翌日清晨,天气柔和。我带着小女儿上山。
到了观音殿,上了三炷香。又嘱咐小丫头给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磕了头。看香
案的老太太说,我们爷俩儿上的香,香烧的型,是莲花型,是最好的型了。
我听了很愉快。
小丫头也很愉快。
离开戒台寺,心里难免有点舍不得。可是谁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呢?智周僧人、
法均和尚、裕窥和尚、宪宗皇帝、乾隆爷、恭亲王、画家蒲心伤畲,不都是这里的
匆匆过客吗?
只是希望有机会再来看它。世界变,而它不变,真是明明白白一个谜啊。
(原载《小说界》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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