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之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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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门铃意料之中地响了。莫娜冲到门前——果然是警察。
“说话!”奥玛拉低声说,接着他提高了嗓音,仿佛在继续一场热烈的讨论。
我以同样的音调反应着,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什么,同时又暗示奥塞奇也加入进来,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微笑;他就那样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观望着、等待着。在我们这场模拟争论的的过程中,不时能听见莫娜的声音在抗议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警笛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听到她说。奥玛拉装出不同的声音和语调,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同时还发疯了一般催我也这样做。如果警察就在此刻闯进来,肯定会看到一出滑稽戏正在上演。这中间,我突然间大笑起来,使得奥玛拉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劳爱拉自然是石头一样地坐着。奥塞奇则作了观看马戏表演的观众,他处于完完全全的放松状态中;事实上,他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至于谢尔登,他没有从他的位置上离开一步,后背仍靠在窗子上,钮扣扣得整整齐齐,就等着布置橱窗的人去调整他的胳膊和腿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说话,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超然事外;实际上,他是不属于此。
终于,我们听到门被关上,莫娜匆匆地走了回来。
“这些傻瓜!”她说。
“他们总是在我吹笛子的时候来。”谢尔登一副尊重事实的口气。
“但愿房东不要下来。”我说。
“他们度周末去了。”莫娜说。
“你们能肯定警察没有站在外面吗?”奥玛拉说。
“他们已经走了,”莫娜说,“我敢肯定。上帝,没有什么比碰上一个爱尔兰笨蛋更糟糕的了,除非是两个。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用想说服他们了呢。”
“你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呢?”奥塞奇问道,“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劳爱拉说,“我们总是这样做。”
“这绝对够得上惊险,”奥塞奇微笑着说,“你们常玩这种游戏吗?他很有趣,这个谢尔登。”他说罢悠闲地站起身来,把宝物又都倒回到桌子上,然后走到谢尔登身旁,说:“我可以看看那笛子吗?”
奥玛拉马上站了起来,随时准备着伸出双臂抱住谢尔登。“不要再来第二遍了!”
他恳求道。
谢尔登伸出双手,掌心向外,好像是要挡住我们。“安静!”他小声说,伸出右手去摸他裤子的后兜。就这样一只手伸着,一只手放在臀部,这只手还被外衣遮着,他轻声地、但阴阴地说:“笛子没了,我还有这个。”说着,他猛地抽出一只手枪,对准了我们。他把枪轮流对着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谁也不敢动一动、响一响,以免他的手会无意间扣响了扳机。在确信我们已经被吓得够呛了之后,谢尔登才把手枪放回了裤兜。
莫娜径直向洗手间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叫我了。我过去看时,她几乎把我拖了进去,然后把门关紧锁上。“求你,”她低声说,“让他们都走吧,我害怕会出事的。”
“你就是为了这事吗?好吧。”我有几分不情愿地说。
“不,求你了,”她祈求道,“马上就让他们走,他们疯了,都疯了。”
我把她留在洗手间里,转身又回到了他们中间。谢尔登此时正给奥塞奇看一把杀气腾腾的折刀,也是他随身携带的。奥塞奇正在用大拇指摸着刀刃,试试它的锋利程度。
我解释了一下,说莫娜病了,我们最好还是先散了吧。
谢尔登听了就要跑出去打电话叫医生,但最后我们还是把他们都赶走了。奥塞奇许诺一定会照顾好谢尔登,而谢尔登则抗议说他能照顾好自己。我以为几分钟之内又会听到警笛吹响的声音,不知道警察翻谢尔登的衣袋时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打破沉寂。
我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目光落到了那个小钢烟灰缸上。那是我买家俱那天挑选的小物件之一,据说是印度来的,我特别喜欢,希望能永远保存它。此刻,当我把它拿在手里重新审视它的时候,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过去,我自己的过去。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的。这时我想起了从童年起就保存着的那个中国坚果,我是把它放在家里壁炉上一个小铁匣子里的。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得到它的了,可能是哪位亲戚从南海回来时带给我的。我从前总是时不时地打开那个没装过几枚硬币的小匣子,拿出那枚坚果来抚弄一番,它是淡赭色的,表面像小山羊皮一样光滑,中间有一道黑色的缝,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坚果。有时候我会几天、几星期地把它带在身边,不是为了交好运,而是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
它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而我则乐于保持这种神秘感。我肯定它有着一段长长的历史,经过了不知多少人的手,到过了不知多少个地方,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更加珍视它。和莫娜结婚后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想念起这个心爱的小东西来,竟然专程跑回父母家里去取它。万没想到我竟被告知,我妈妈已经把它送给了附近住着的一个小男孩,说是他表示过很喜欢它。哪个男孩?我想知道。可是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觉得我很可笑,竟会如此看重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随便聊了聊天,等着我爸爸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的小舞台呢,”我突然问道,“你们把它也给了别人吗?”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妈妈说。“你还记得对面住着的‘小阿婆’吗?
他喜欢得要命。“
“所以你就给他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小阿婆’,他天生有种女人气,可我妈妈却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什么举止文雅之类的。
“你想他还会保存着它吗?”我问。
“哦,当然不会了。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怎么会还玩那些东西呢!”
“这可说不准,”我说,“也许我会去看看。”
“他们搬走了。”
“你们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是这样吗?”
她当然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多半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她重申,要把那些旧东西都找回来的想法太愚蠢了。
“我知道,”我说,“但是我就想再看到它们,若能如此,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等到你自己也有孩子的时候,你就可以买更新更好的了。”
“再不会有比它更好的小舞台了。”我激动地争辩道。我给她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初埃德。马丁尼叔叔是怎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我做成的。我说着这些的时候,眼前重新浮现出了它立在圣诞树下的情景。我还能看到那些总是在节假日来做客的儿时的玩伴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看我摆弄和舞台配套的装置。
我叔叔把什么都想到了,不光是布景的变换,还有不同色调的脚灯,还有滑轮、舞台侧翼和幕布,一切能想象得到的都有了。每年圣诞节我都把它拿出来,直到我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现在的我玩起它来肯定能比小时候更多一层感情,它实在太精致、太完美了,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永远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和它相同的小舞台了,因为其中揉入的爱心和耐心今天已经没有人具备了。想想也真奇怪,埃德。马丁尼在人们眼里一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一个只知道喝酒说话、只会浪费时间的人,然而他却知道怎样让一个小男孩高兴!
我童年时代的纪念物一件也没有保存下来。工具盒送给了友好协会,故事书则给了另一个我讨厌的小淘气,我都想象得出我那些美丽的书本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最让人生气的还是,我妈妈一点儿都不肯帮我把我可爱的东西找回来。就拿书来说吧,她断言我看过了那么多遍,内容肯定都记住了。她就是不能理解,或者不肯理解,我要的是真真实实地占有它们。也许她潜意识里是在惩罚我从前接受别人礼物时的心不在焉吧。
(我对美好童年生活的回忆与向往一日强似一日。随着生活一天天变得平淡无味,面目可憎,金色的童年时代在我心目中愈加灿烂辉煌。在时间的流逝中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我的童年就是一段长长的节日,一个少年的狂欢节。我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变老,而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已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
当我爸爸为了重拾旧日的快乐而跟我谈起我旧时的玩伴托尼。马雷拉的近况时,这种失落感变得更加深切了。“我在上周的《谈天》上刚刚读到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就这样开始了话题,最初他会谈起托尼。马雷拉的运动成绩,比如,他怎样拼死在马拉松赛中获得了冠军,然后是关于托尼。马雷拉组织的俱乐部的,说他将如何着手改善本区贫困儿童的境遇。文章旁边总是配有一幅他的照片。从《谈天》这一地方性的周刊,关于他的文章又开始在布鲁克林日报上出现。他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将成为时下热点人物之一,即使他准备参加市参议员的竞选也不足为怪,等等……毫无疑问,托尼。马雷拉已成为布鲁克林上空的一颗新星。他从社会的最底层起步,克服了所有的障碍和不利条件,完成了法学院的学业,为贫穷的移民后代在这块充满机会的伟大土地上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作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我虽然很喜欢托尼。马雷拉,却总是无法忍受我的家人对他的谈论方式。我从小学时起就认识托尼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里,而且一同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
托尼必须不停地奋斗,而我则恰恰相反。他强硬、叛逆,是个难以管束的孩子;他性格中动物性的一面能把老师们气得发疯,在男孩子中间他则是个天生的领导人物。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他的音信,甚至想都没想过他。但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却在雨中跋涉时遇到了他。他正要去出席一个政治会议,而我则是去赴和一个人迷人的金发女郎的约会。托尼试图说服我陪他一起去参加会议,说这会对我有好处,我却当面嘲笑了他。他有点儿生气,开始对我谈论起政治,告诉我说他要改革我们地区的民主党;我又笑了,这一次几乎是侮辱性的。对此托尼嚷道:“等着瞧吧,几年之内你就会为我投票的,他们需要有我这样的人在党里。”“托尼,”我说,“我从来没为任何人投过票,也永远不会,但是如果你要竟选职位的话,我也许会破一次例的。如果能看到你成为美国总统,我会再高兴不过了,你会成为白宫的光荣的。”他以为我在挖苦他,其实我是百分之百的诚心诚意。
谈话中,托尼提到了他可能的对手的名字,马丁。马隆。“马丁。马隆!”我惊道。“不是我们的马丁。马隆吧?”“就是他。”他让我确信。这就是共和党未来的代表人物吗?——以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一根小小的羽毛就足以将我击倒在地。
那个笨蛋!他怎么会得到如此显要的地位?托尼解释说那是靠了他爸爸的影响。我记得老马隆,他是个好人,一个诚实的政客,很难得;可是他的儿子!那个比我们大四岁的马丁总是排在班里的最后面,而且说话还严重口吃。现在这个笨蛋居然变成了地方政界的领袖人物。“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政治不感兴趣了吧?”我说。“你恰恰就错在这里,亨利,”托尼激动地说,“你想看到马丁。马隆成为议员吗?”
“说实话,”我说,“我一点儿都不关心谁成为这个区或者任何区的议员,这无关紧要;甚至谁成为总统也无关紧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这个国家根本不靠这些卑鄙之辈来治理。”托尼摇头,表示他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亨利,你已经迷失了方向,”他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说完这些我们就分手了,此后的几年之内都没有再见面。
老头子不再喋喋不休地谈论托尼的美德了。我知道,我爸爸只是为了让我能振作起来;我知道,他谈够了托尼。马雷拉之后,就会询问我写作的进展情况如何,卖没卖出一些作品,等等,等等。如果我说还没有重大的进展,我妈妈就会用那种悲哀的目光侧视着我,仿佛是在怜悯我的无知,或许还会再加上一句,说我一向是班里最聪明的孩子,有着让人羡慕的机会,可是如今的我却要当个什么没用的作家。
“你要是真能为《星期六邮报》写点稿子也行!”她会这样说。有时候为了使我显得更加荒唐可笑,她还会说:“也许《谈天》会要一篇你的故事的!”(我写的任何东西她都叫故事,尽管我给她解释了不下数十遍我不写“故事”。“那就不管它们是什么吧。”她最后总是这样说。)
临走时我总是对她说:“你肯定我以前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回答总是:“别再想它了!”她站在栅栏边和我说再见时,总不忘记发出最后的警告:“你不觉得应该放弃写作,找个工作吗?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知道,恐怕等不到成名,你已经变成老头子了。”
我总会为自己没能让他们过上快乐的一晚而深感懊悔。在去高架火车站的路上,我必须经过托尼。马雷拉从前的家。他父亲依旧经营着那个临街的鞋铺,托尼就是在这间小茅屋里长大的。历久的铺面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托尼变了,跟上了时代的发展。我敢肯定他依旧用意大利语和他的父母说话,依旧在问候他父亲时亲切地吻他,依旧用他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但家里的气氛却已完全不似从前。当托尼的父母看到他们的儿子取得的成功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狂喜啊!当托尼发表他的精彩演说时,他们听不懂一个字,但是他们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好儿子。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他会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好总统。
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从前妈妈是怎样说起我爸爸的,怎样说起他是他父母亲的骄傲和幸福,而我却是他们的苦恼,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问题。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结果会证明我没有错,也许有一天我会一举改变一切,我会证明给他们看我并不是彻底的无可造就,但是在什么时候,又怎样去证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