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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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夫人见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欢喜,叫丫鬟移张椅子在帘子外坐了,聘才就站在颜夫人背后。子玉此时又清爽了几分,便凑近琴言,细细一看,笑道:“玉侬你当真来了,不是假的?”
琴言回转头来,对着子玉,要回答时又咽住了,只是哭。
聘才在外低低说:“玉侬扎挣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来。”琴言只得把帕子掩了脸,用力迸出一句话来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声,往前一撞,却好扑在琴言肩上,犹是咯咯的笑个不祝聘才见了忍不住的笑,那些丫鬟、仆妇也无人不笑。颜夫人点头叹息,见子玉两手扶着琴言的肩,要坐起来,先笑了一回。
琴言道:“你倒是什么病?我劝你不要病了,从今日就好了罢,省得多少人为你苦,更招太太心里不安。”说着遂又滴了些泪。
子玉笑道:“我有什么病,我这个病要他来就来,要他去就去,原不要紧的。”琴言道:“休说不要紧,你这病不比从前,也添了满面的病容,千万句并作一句:放宽了心。你从前说自己会宽解,看得破,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看不破了呢?”子玉笑道:“我又何尝不会宽解,又何尝看不破呢?若看不破时,就是独活的反面了,幸而看的破,尚有今日。”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琴言道:“我在华府很好,华公子那人也是极正经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极好,你很不必惦念。”子玉笑道:“你真好么?”琴言道:“真好,你不信问魏师爷。”子玉道:“真好就好了,问他作什么?”便又笑了。琴言道:“只要你的病好得快,我便更好。你若好得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没有,我便似成了仙这么快乐。”说毕,勉强一笑,这子玉便大乐起来,手舞足蹈的光景。琴言道:“他那里原准我告假出来,倒不比在师傅处拘束我。从前没有来过,今已来了,我就常常的出来看你。你若没有病,我也可以多坐会,多说两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劳神,且我见了更闷。”子玉笑道:“你真能告假出来么?”琴言道:“今日不是告假出来的么?”
子玉道:“这也奇极了,我只当你进去了,我们此生休想见面。再想不到你竟能出来,且又竟能到我这里来,真也实在奇怪,却也实在妙极,天乎!天乎!”说着,又抚掌大笑。琴言见了,倒疑他这笑也是病,心上倒又伤心起来,只得忍祝此时颜夫人见子玉只是欢笑不已,也便解去了多少愁闷。
想既能如此欢笑,心中自已开豁,其病就可好了。又见琴言总是凄凄楚楚,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子玉便又笑道:“你进去了,作些什么事来?”琴言道:“一件事都没有,叫我在留青舍伺候。府里的房屋排场,比怡园又是一样光景,错不得规矩。却用不着唱戏,也不作什么,不过作一个伺候书房的书童就是了。”子玉道:“你出来他们知道不知道?”琴言道:“他在上屋时候多。他还有好几处书房,歇了几天,才到一处,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这屋子里的人不奉呼唤是不进那屋子里去的。”琴言向来总说实话的,今日要治子玉的病,就有几句谎话在里头。说得在华府里这等快活,将来还可以时常出来,不过极力要宽子玉的心玻子玉听了这一片话,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便真快活,笑了一回。琴言又道:“从前在师傅处出门怕费力;且没有来过,也不敢进来。今日我进来时即见过太太,太太很疼我,命我常来看你。今既奉了命,还怕谁敢说什么不成?出入可以自由了。”子玉听到此间,倒把眉头皱了一皱,有些慌张的意思,低低的问道:“你已见过太太了?太太没有说你什么,谁带你上去的,准你进来吗?”琴言道:“是魏师爷带我上去的。我曾对太太说:‘我能治你的玻’太太就很喜欢,吩咐我说:‘你若能治好你少爷的病,我不但准你进来,还准你常常的来呢;候老爷回来,还要商量买你进来服侍少爷呢。’倒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说:‘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子玉道:“你向来是不说谎的,今日这些话不要是些谎话来哄我么?”琴言道:“你不信,我请太太进来,当面讲,你听听是真是假。”说罢就要走出来,子玉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又道:“你这些话,句句是真的?”琴言道:“你见我几时撒谎来?”
子玉点点头道:“真没有说过假话。”便自己定了定神,越想越乐,不禁大笑,欢声盈耳,外边的颜夫人也喜欢的笑起来,聘才更觉洋洋得意,低低的说道:“小侄看世兄今日竟会痊愈的了,这功劳全亏了琴言的师傅,虽然受了他那些刁难,倒还值得。”这边子玉已乐不可言,那里留神到外间?况且外间人又是私窥他的,病人精神有限,故而听不出来。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来,琴言扶着走了两步,觉得脚软神虚,便又笑道:“我已好了,我原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些暑气,有些头闷神昏。他们便当我是大病,把些药来我吃,愈吃愈闷,闷也闷极了。”
便叫云儿道:“我觉饿了,有什么吃的,快拿些来。”颜夫人听了,即轻轻的走出,聘才等亦都跟了出来。颜夫人道:“怪事!怪事!直看不出他们什么意思来,这一对小人儿,却真也奇怪。今日实实亏了琴言,我倒要重重的赏他。”聘才嬉嬉笑道:“这也实在稀奇。伯母请看:世兄与琴言都是正大光明,一无苟且的。今日真亏了他,若不然,就是那叶天士重生,也不能治的这么快。”颜夫人道:“这也总是世兄的大力,才能叫得出来,这功劳总是世兄的,我母子感激不荆”聘才连道:“不敢,况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理应效劳,不要说费这点心,就叫小侄赴汤蹈火,也不敢不尽力。”说完,露出满面得意。颜夫人又谢了几声,即命云儿将那莲子粉熬成了小米粥,盛了两碗,命琴言陪着子玉吃了。子玉见了琴言,心中一喜;又听了他这番言语,郁抑全舒。又喝了一碗粥,便觉得神清气爽,即对琴言道:“我的病已好了,你全可放心。你今日出来,倒要早些回去,不要叫人说出话来,以后倒难告假了。你的话我句句记着,句句依着你。你自己也要留神,诸事随和些,图个上进,比唱戏到底好多了。我前日只道与你永无见面之期,不料今日如此快叙,我心中此刻百忧尽去,毫无不足。只惜我没会见过这华公子,不然,我也可以来会会你,既是魏师爷同你出来”,说到此,便问琴言道:“聘才同你到什么地方?”
琴言道:“先前他也进来,叫了你好几声,扶你起来坐的,你没有留心。此时想在上房同太太说话。”子玉即低低的说道:“从前的嫌隙,也不必记他了,以后倒和好些为是。今日也算亏他出力。”琴言点点头,大有难分之意。子玉倒连连催他,直到琴言告别之时,子玉方洒了几点泪。琴言又恳恳切切的嘱咐了一番,子玉满口答应,送到房门口。琴言道:“你才好,不要出来,我还要到上房见太太。”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便叮嘱道:“你见太太时,说话也须留意,不可据实。”琴言答应,走了出来,即重到上房中堂内,颜夫人见了便笑吟吟的道:“今日真亏了你治好了少爷的病,但不教他再病才好。”琴言脸上一红,停了一停道:“少爷心地光明,没有看不透的事情,以后可保没有病了。”颜夫人又把琴言打量了一回,便道:“你今日去了,几时再来呢?”琴言道:“可以告假就来,请太太宽心。”颜夫人叹了一口气,对聘才道:“他们两个小人儿的事情,真是猜不透。今日看他一个哭,一个笑,也没有讲什么,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任是什么人也要胡猜乱讲,还要说我溺爱不明,为儿子作这些事。世兄你想,你亲眼看见这光景,好笑不好笑?教我如何能认真,由他病去不成?”聘才正要说话,颜夫人又对琴言道:“此中的情节,只有你心上明白,倒还要仗着你伺候他大好了再说。”琴言低低答应,心中也想道:不料这位太太这样慈悲,若是别人,只怕未必能这样,就算疼他的儿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便着实感激。
聘才见时候过久,便要同琴言回去,琴言也心内悬着,便叩辞颜夫人要去。颜夫人道:“你且略候一候,我还有话。”
便自己进房,先着人叫了许顺进来,叫他秤了二百银子来,颜夫人道:“你交与魏少爷收了。”聘才叫交四儿拿了。又见一个仆妇拿着一包东西出来,付与琴言道:“这是太太赏你的,你收了再去谢赏。”聘才见是银镶小刀一把,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一对,帕子一方,洋表一个,梅花小锭十个,牙骨真金面扇子一把,琴言收了,与聘才进去谢了赏;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着谢了一声,即同出来。颜夫人送至中堂廊下,又叮嘱了几句。琴言与聘才出来,走到门房门口,只见许顺笑嘻嘻的出来,见了聘才问道:“今日的事,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真叫我们想不出来。”又问琴言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聘才代答道:“他从前在联锦班,此刻不唱戏了,在华公府里当差。至其中缘故,此刻不必告诉你,你后来自会知道:“许顺不好再问,即送了出来。两人上了车,路上闲谈,琴言便感谢不尽,聘才也谦了几句,却十分高兴。
进城已是申初时分了。到门口下来,一径跟着聘才进去,只见总门口有人拿了大簿子记上一笔,琴言知道是上号簿。聘才先叫四儿将银包拿进房去,放在钱柜内锁好。一同进来找着林珊枝,珊枝见琴言回来,即笑道:“怎么去了许多时,想必医的病好了。”琴言面有惭色,便问道:“公子可曾传我?”
珊枝道:“怎么没传?传了两三回,不见你回来,公子大发气,已着人叫你师傅去了。”琴言听了,吃这一惊不小,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聘才道:“他是不禁恐唬的,你不要唬坏了他。”
珊枝正容道:“我唬他作什么?未正二刻,公子出来不见他,问我,我说:‘是他师傅的生日,琴言他回去拜寿。本要等公子下来告假,今早听得公子不下来,他又候不及,托我回的。’公子一听就有气,说:‘若真是他师傅的生日还罢了,要是说谎为别的事出去,我是不依他的。’立刻叫人到你师傅那里打听去了。那人回来说了,只怕连我也要挨骂,你是不用说了。
再者是,门簿上记明出进,都是魏师爷同的,只怕连魏师爷也要难讨公道。”琴言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乱跳,急得眼睛都红了。若被他访出真情,且慢说挨骂,就是羞也羞死人。聘才听了,似信不信的道:“老三,你不要唬人,我是不关事的,是你担了担子叫他出去的,自然先要问你。”珊枝冷笑道:“问我,我就直说,知道你们作些什么事?”琴言吓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得软求珊枝替他周旋。聘才见些情景像真,亦连连陪笑,把扇子扇了他几扇子,作了一个揖,叫声:“好兄弟!你替我遮盖些,就是哥哥脸上也不好意思,始终还是仗着你的大力呢。”珊枝见他们真着了忙,便嗤的一笑道:“不要慌,事情是真的,不是我撒谎。早替你们张罗好了:我已告诉朱贵不用去打听,在城外逛一逛回来,说真是他师傅的生日,停一回就回来的。你们如得了彩头,也分些来谢他。”琴言道:“我送他几两银子就是了。”珊枝又对聘才道:“这号簿上也去了才好,不然将来终要看见的。”聘才道:“索性亦求你三太爷施点法力,我是不好去说。”珊枝道:“只是太便宜了你。昨日那两匹好纱,我不希罕,还拿去罢,花样颜色全不好,我不要。”聘才道:“纱是顶好的,若要再换好的也没有,要换花样倒可以。”珊枝道:“纱衣我也够穿,现存着十几套,没有裁的,也用不着。我还打算送人,不过十几两的人情罢了。我告诉你:我新近见了两样东西,我很爱他,自己不能出去买。”
话未说完,聘才就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只管说来我听,或者我可以就给你办来。”珊枝道:“不是别的。我见沙回子家里有一个金丝拧成的一个花篮,不过二两重,手工倒贵。我又见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时大彬的宜兴茶壶,盖子上嵌着一块翡翠,是没有比他再好的了。我这个搬指都比不上。那金花篮我还了他四十两,他也肯了,那茶壶我还了他二十四两,他还不肯。明日请你替我把这两样拿来。沙回子讲:“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时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这壶嘴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泡茶时放茶叶也好,不放茶叶也好,冲一壶开水下去,就是绝好的茶,颜色也是淡绿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叶倒了,另放开水下去,果然一点不错,是绝好的好茶,你说奇不奇?”
聘才道:“茶壶用久了,所以才能够这样好。你既爱这两样,我就买来奉送。那纱也不必退,还留着送人罢。”珊枝笑道:“怎好这样。我若一定不要,倒显得不好,只得生受了。”说了一回,就回房去了。
到了留青舍,珊枝问起琴言之事,琴言只得大略说了一说。
珊枝不信,心中有些动疑,说:“怎么无缘无故的会害起病来?见你戏的也不止他一个,难道人人见了你,就都为你害病吗?我倒不晓得,你们有这些情分,还是另有缘故呢?”一片话,说的琴言臊的了不得,又不敢驳回他,吊桶落在他井里,只好忍住这气罢了。
却说子玉这一场大病,琴官这一出华府,魏聘才自为得意,又以为奇,在城外各处传扬。人家听了,竟当了一件新闻。有那些各班里相公,有嫌琴言的,有爱造言生事的,七张八嘴,改头换面,添起枝叶,把个子玉、琴言说得无所不至。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着蓉官、二喜等类,就把子玉、琴言的事说得活龙活现。文辉本看过子玉之病,也觉得病的有些古怪,只不晓得是相思玻今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爽快,因想道:“少年人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也只好逢场作戏。况且子玉才十八岁,正是好花含蕊的时候,怎么就作起这些事来。偏偏去年又将个爱女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