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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郭沫若文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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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来。

①作者原注:外来的。

“我到底是蠢,为什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偶尔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象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

他忏悔着想去向他的夫人赔罪,想个善后的方法,但他的脑中总还有几分梗塞,不好容易放下势子去向他夫人赔礼。开张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狱的魔口一样,每个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现出重重叠叠的“万引——万引——万引”的字样。他把这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这样萦回思索的时候,他的夫人在厨房里始终没有作声,孩子们也好象直觉着一种家难临头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萝菔、麦饭。

他夫人最后走到他面前来,反转先向他赔了一礼,说她刚才的话过分了,望他不要介意。她把手上的一个戒指脱下来向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好过些。”

松野听着他女人这一席话,他眼泪涌出来了,他昏蒙的脑筋顿时清醒了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救济法,他自己惊怪他不知道怎么总也不会想出。他这时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了。他把书拿到手里,立刻站起身来。戒指他没有受。他说:书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去放还原处。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这本书是一样,他要自出心裁来画他的杜甫,把他自己的心血来苏生这位死人,他决不愿仰仗deVigny的一丝半毫的辅助。他的杜甫已经在他心中复活着了,杜甫感着肉体上的饥饿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饥饿贪读书籍一样,杜甫被牛肉胀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样,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电车一直坐到书店门口,店里已经是灯光煌煌的了。他的书并不藏在衣襟里,只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楼去仍把原书放在原有的书架上。他这件事情就好象大海里起了一个水泡一样,散后便永无痕迹了。

他的身子真轻巧,他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忌惮也没有,他和燕子一样飞下楼来。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看见东方的天上一颗清白的大星在向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叶罗提之墓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扫墓的时候。

叶罗提的母亲和嫂嫂们因为脚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岖上行步是很艰难的。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软的掌中。

——“嫂嫂,你当心些呀。”

——“多谢你呀,弟弟。”

(啊,崎岖的山路可惜还嫌少了呀!)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感谢上帝呀,嫂嫂已经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象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湿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时候,他故意要表示谦逊,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争执。

叶罗提读了不少的小说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闲谈的时候,嫂嫂要叫他说书。

他起初说些《伊索寓言》,说些《天方夜谭》,渐渐地渐渐他说到《茄茵小传》,说到《茶花女遗事》,说到《撒喀逊劫后英雄略》了。

说到爱情浓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针线的时候,他又看见嫂嫂的顶针。

——“嫂嫂,你的顶针真是发亮呢。”

——“我当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许多了。”

——“嫂嫂,你肯把这个顶针给我吗?”

——“你真痴,男子家要顶针来做什么呢?”

——“你给我罢,嫂嫂。”

嫂嫂瞪着眼睛看他,看了一会又把头埋下去了:

——“好,我便给你。但你要还我一个新的。”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子的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呀!”

“我不知道怎样,总想喊你的名字。”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我希望这回的小孩子能够象你呢。”

——“怎么会象得起来呢?”

——“古人说:心里想着什么,生的孩子便要象什么的。”

——“真个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总爱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么总不爱说话呢?你要走了,你还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时候,我只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么?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两人沉默着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吗?”

——“不能不走了。”

——“怎么呢?”

——“考期已经近了。”

——“啊,还要进什么大学呢?”

——“不是愿意进,是受着逼迫呀!”

——“受着什么人逼迫?”

——“世间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着我,我自己也在逼迫着我,我好象遭了饥荒的一样。”

——“你去了也好,不过……唉,我们……怕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两人又沉默着了。

嫂嫂象要想说什么话,但又停止着没有说出口来。

——“你想要说什么?怎么想说又不说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红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着他的有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叶罗提被猛烈的呛喀喀醒转来的时候,顶针已经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的临时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护妇把手伸去替他省脉,意识昏迷的他却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看护妇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温表在他的右胁窝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亭子间中

一座小小的亭子间,若用数量表示时,不过有两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两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两扇。

爱牟便在这两窗之间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红的油漆已经翻成赭黄色了,四边都是小刀戳出的伤痕。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初从海外回国时向友人借来的。

这样一座亭子间里除去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余的空隙已经没有了。

南壁的东半是一扇门,西半和西壁夹成的一隅,从楼板一直高齐屋顶,堆积着一大堆西书。

东北角上卷放着一卷被条。

这小小的一座亭子间便是爱牟的书斋兼寝室了。

爱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们怪他,他说因为在日本住惯了,所以回国来也觉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实他是没有钱买床。

四围的白壁上没有丝毫的装饰,只有两处的玻璃窗旁边有前人用旧了的白纱窗帷,是揭开着的。

爱牟面着北窗,坐在一只与方桌同年的赭黄色的板凳上。

他在译读爱尔兰文人Synge的戏曲集,他的脑子里充满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哔叽的学生装,随处都已现出有几分翻黑的铜绿色,镀金的铜扣上交叉着两枝樱花,上面有一个“大”字。这显然是日本的国立大学的制服了。

他一个人兀兀地坐着,脚下夹着一个土缸做的火钵——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两手伸在膝间,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间歇大概有二分钟的光景。

他读倦了。头脑渐渐隐痛起来——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了。

他顺手把西窗推开,对面邻家的亭子间便现在眼前,相对称的窗眼恰好正对。两窗的距离不过六七尺的光景,中间隔着一道与窗眼下缘等高的尺余宽的粉墙。

突然间一种小说般的结构羼进了他隐痛着的脑里来了。

——假使那边刚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说要她年轻,要她貌美,要她不曾爱过人。更假使这边也住着一个同样的青年。

——他们两人对门居住着,心识久了,不知不觉之间便生出爱情来了。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幻想到这里时,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举起来,伸到窗外去测量窗口和粉墙的距离。板凳太短了,达不到粉墙头,大约还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补救的。大胆一点的人不是一脚便可踏上墙头去吗?那时候的人是最胆大不过的。

——亭子间中的RomeoJuliet……

这以下的结果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但因为脑子痛,他没有再想下去了。

爱牟回过头来,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篱隔成了两个世界。

竹篱的那边是两家很精巧的华美的洋房。篱畔的落叶树和长青树,都悠然自得地显着入画的奇姿。平坦的淡黄的草园,修饰的浅黑的园径,就好象一幅很贵重的兽毯一样敷陈在洋房的下面。

红的砖,绿的窗榻,白的栏杆,淡黄的瓦……

——哎,毕竟是西洋人晓得享福一些,那壁炉的烟囱头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烟哟!

竹篱的这边是一片空地,瓦砾纵横的,有几座荒坟耸立在那儿。坟上的茅草已经翻黄了。

空地的正中处有三个工人在那里平墓。

爱牟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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