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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郭沫若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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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

“你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要晓得啦”旧货商又带着解释的语气说起来了,“东西太旧了,弄到我手里不收拾是不能用的。就收拾好了,有钱的人不肯用旧东西,没钱的人又用不起。”

——“你假如肯卖便宜点怕谁也会用罢!”爱牟夫人这时有点子生气,“你们这些人太打算盘了!买人家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图便宜,卖给人家的时候又总想敲竹杠。你是看穿了我们的脚跟,以为我们纵横是带不走的。我告诉你:如果只能卖一块五角钱倒不如送给朋友!”

——“你们用的不是旧货吗?去年是没有看见过的。”

——“是的,是旧货呢。我们不瞒你:我们去年在上海买成二十块钱。是要买新的,在日本怕至少要管一百块。你把价钱认清楚罢!”

——“吓吓,吓吓吓。”旧货商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好象有点怀疑,又好象有点讥讪的样子。

爱牟夫人撇开了他,走进房里来了。

爱牟和她两人又才纯粹地用起中国话来:

——“怎么办呢?卖给他吗?”

——“一块五角钱,未免太难为情了,这位老头儿说他才得了一位外孙,我们倒不如送给他。”

——“唔,那倒好。你问他要不要罢。”

爱牟向着老头儿发问:“我们那架褓母车和这张书桌,想送给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你是听着的,共总只管一块五角钱的东西。”

——“哪里,哪里!一百块呢!你们这样的情份就一千块也买不出呀!”

——“还有呢,你老人家。”爱牟夫人插说着。“我们还有一匹母兔,几只小鸡,小鸡已经四个月了。杀又不忍杀,卖又不好卖,我们也送给你罢。”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老人家要的时候,今晚上来拿。睡了好捉些。”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这儿还有一只金鱼呢!”爱牟起身从厨房里提了一个铅桶来。

——“那也送给他老人家,连铅桶一道。”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朴实的老人只是欢喜着点头,他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泪的光景。

独眼的旧货商呆呆地立着看了一会,他把两只手缩在怀里无声无息地各自走了。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黄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①……亚马……亚马……”

①作者原注:日语:山。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宠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他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亲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宠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什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什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住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鸡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毡,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黄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汽车咆哮了几声就停在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前面。这家茅店在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顶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已经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旧草象已经化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阳少年到现在也还号着“贾生”的一样,这座至少有三四百年高寿的旅店的招牌依然还叫着“新屋”呢。

行人下车了。

刚好睡醒了的婴儿睁开了惊异的眼睛。



爱牟们一家五口离开称名寺旁的赁居走向箱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三十日的午后了。

由称名寺到车站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剩下的几个小行李,他们便自行搬运。爱牟一手提了一口小皮箱,一边的肩上担了两个包裹。大的两个男孩一人提了一个小包。他的夫人所婴儿背在背上,两只手也各各提了一个。他们走一阵又息一阵,四五分钟的路程怕走上了四五十分钟的光景。

——“这儿怕不会再来了。”

——“啊,桂花的香气真好呀!”

他们走到箱崎神社的时候,一群鸽子从神社的庙头飞上天

孩子们唱起来了。

Hatobobbo,hatobobbo,

Mameyaruzo!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儿歌,意思是:“乖乖鸽子,乖乖鸽子,给你一点豆子!”

这是生长在日本的小孩子们惯爱唱的儿歌。虽然他们不心一定有豆子给它,但一看见了鸽子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唱的。

——“孩子们有好久不到这儿来了呢。”

——“足足有三个月了。”

——“前前后后在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们这些没有故乡的孩儿,他们长大了的时候,怕还是把这儿当做故乡来回忆的罢?”

——“那时他们是只能记得这一群鸽子呢。”

送行的人一个也没有,森森的长松间盘旋着的皎皎的白鸽,好象在向他们惜别,在向这些漂泊的儿童惜别。

他们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阵,听着二点十分钟的下行车鸣着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车站。

——“买三等票呢,还是买二等?”

——“买二等罢,小行李可以全都带上车,坐三等时要过磅,价钱终怕是一样。”

他们买了二等车的两张整票,一张半票,左提右挚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车。

——“啊,好了!肩头都背痛了。”

爱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上了车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朗豁的二等车里面只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和三个女儿,看他们华奢而不能脱俗的服装,立地可以知道他们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长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艳装的女儿是在车座上高卧着的。

“啊,他们也是三个!”

爱牟一上车便发现了这个对照。但是他一回顾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藉上来,觉得那对夫妇在对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来了。

“啊,我不应该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他失悔着坐错了二等,但已经坐上了车,也只得将错就错了。他故意矜持着想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质上面。

“哈,你们不要鄙视我们的衣裳罢,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过没有穿来罢了。”

他的草绿色的哔叽上衣和白色的法兰绒裤的确没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车上把他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静坐着愈见矜持,但他心里却愈见动悸。他想借些举动来遮掩,时而掉移座位,时而去开窗,时而指着窗外景色对他大的两个孩子说明,时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这样的动作里面还是不断地在横着眼睛去偷看那对中年夫妇。

“啊,我自己怎么这样软弱哟!我的工夫还赶不上我这几个孩子!”

他的几个孩子的确是平静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什么漂流,没有什么贫富,没有什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是和自然一样地盲目的,无意识的。他们就是自然自身,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他们的举动和他们的声音,偶尔有过于放纵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爱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爱牟一面羡慕着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觉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好些。这是当然的,她心里着实是欢喜呢。费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个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车,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点。再说,她近来也漂流惯了,走就走呀,还有什么无用的感伤,无用的回顾呢?但她这一层意思,爱牟却不曾了解。

“啊,她是认真在喜欢的吗?有什么可以喜欢的呢?别人去洗温泉是为静养,我们去洗温泉是做工作。我们不做工作,在两个月后就没饭吃,有什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睡,她是和我一样兴奋着的罢?啊,她那病的兴奋着的红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为病态解释了。当他正在这样作想的时候,他的夫人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铝制的小锅来,这使他惊骇得出乎意外。

“啊啊,这是二等呢,怎么那样不避人哟!”

他急忙顾盼了那对有钱人的夫妇一下,但那男的正展着一张英文报在面前,女的背转身看着窗外,两人象在私议着什么的光景。

“他们没有看见倒还好一点。”

他便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夫人赶快把锅来藏起。但他的夫人却没有懂得,反转从锅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来递了给他。他当然是摆着头不要了。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孩子们却吃得上好起来了,雪一样的蛋白含着有红心的蛋黄,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的口水。

他们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饭,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说也是不曾开火的。这些鸡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预备在车中做点心的。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一滩一滩的口水尽往下流,他自己责备着他的伪善起来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负责,他在心里只是加劲地咒骂着那对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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