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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郭沫若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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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惊愕的声音同时叫出,两个奇怪的老人趋前紧相拥抱,就好象两枝枯藤相互纠缠着的光景。

缠绵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了。后来者洼陷着的眼眶中蕴含着两眶眼泪。

这位后来的老人,便是老聃了。他的须眉比关尹更白,他的气色也比关尹更憔悴,他眉间竖立的许多皱纹表示他经受过许多苦闷的斗争,他向颚角而下垂的两颊,荡漾着时辰与倦怠的波澜。颧额和鼻端被太阳的光威晒成紫黑色了。身上穿的一件千破万补的蓝衣,和头上戴的一顶破极,都布满着尘垢。

但他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惊人,最足以惊人的是他右手中拿着的一只牛尾了。

两人解抱后,相携在树荫下坐定。

——“老聃!你不久才那样决心地出了关去,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关尹开首向老聃问了一声,只听老聃百无气力地向关尹回答道:

——“嗳,关尹,你容我慢慢地向你倾谈,我今天水粒都还不曾沾唇,请你把点现成的饮食给我。”

关尹听了,忙去取了一瓶水和两张麦饼来。

在那时候老聃把树荫下的竹简翻来在读。

——“啊,我真惭愧,你把我这部《道德经》倒不如烧了的好罢。”

——“那怎么使得呀!”关尹一面把饮食放在老聃面前,一面说:“自从你写了这部书给我,我是把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我是寸刻不曾离它。我一展开它来读时,这炎热的世界,恶浊的世界,立地从我眼前消去,我的脑袋中徐徐地起了一阵清风,吹爽我全身的脉络。我的灵魂就飘然脱了躯壳,入了那玄之又玄的玄牝之门。我白天读着你这部书时,太阳就好象变成了月亮,它的光力非常柔和,使我回忆起我幼时所亲爱的母亲的慧眼。我晚间读着你这部书时,我终夜可以不着枕席,我可以听见群星的欢歌,我可以看见许多仙女在天河中浴沐,这一列白杨都好象化成了美女,她们向我微笑,她们的呼吸是甜蜜的。啊,我读着你这部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无涯的宇宙好象是从一粒种子里开放出的一朵莲花,它的芳香凝成音乐,它的色彩汇成洪流,上天下地都充满着香,充满着美,充满着爱情,充满着生命。——但是我如果一想到人类上来,我的兴致就立地要破灭了,我觉得莲花的心中好象生出了一群下蠹虫,整个的美满看看便要被它们蠹蚀干尽。我在这时候又恨不得变成一片洪水把世上的人类和盘扫荡;恨不得头上生出两只角来,跑到人丛中去乱抵乱触,如象一只野牛。啊,一说起牛来,老聃,你从前骑着的那条青牛往哪儿去了呢?”

老聃尽关尹在一旁赞美,他只把那水和麦饼尽量地吃喝,麦饼吃来只剩下半个了,他的精神,才渐渐恢复了几分,他又才低声地说道:

——“啊啊,可感谢的还是饮和食,可怜为我作了牺牲的是我的青牛了。关尹,你在问我的青牛吗?……”他说到此处,便把身旁放着的一条牛尾,拿给关尹看了一下,接着又说:“可怜我的青牛只剩了这根尾巴了!”

——“啊啊,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是遇着了强人的打劫吗?”关尹到此才注意到了他的牛尾。

老聃把麦饼又吃了几口,把瓶里的水又呷了几下,他又慢慢地说:“我自从出了函谷关后,我一心一意想往沙漠里奔去。我是渴想着寥无人迹的沙漠。我在炎风烈日之中,骑在牛背上,昼夜兼程地向西北奔赶。亏我牛儿的努力,我到底走到了沙漠的地方。沙漠中人是诚然没有,但是一片黄沙茫茫,草没有一株,水没有一滴,可怜我的青牛它奔赶了多么远的路程,走到那儿便横倒在地上。我守看了它两天两夜,但无法可以疗治它,它在第三天上终竟死了。

——“啊啊,可怜我这个忠实的牺牲!我在这部书里虽然恍恍惚惚地说了许多道道德德的话,但是我终竟是一个利己的小人。我向你说过,晓得善的好处便是不善了,但我偏只晓得较权善的好处。我晓得曲所以求全,在所以示直,所以我故作蒙瞽,以示彰明。我晓得重是轻根,静为躁君,所以我故意矜持,终日行而不离辎重。我要想夺人家的大利,我故意把点小利去诱惑他。我要想吃点鲜鱼,我故意把它养活在鱼池里。啊啊,我完全是一个利己的小人,我这部书完全是一部伪善的经典啦!我因为要表示我是普天之下的唯一的真人,所以我故意枉道西来,想到沙漠里去自标特异。啊啊,我的算盘终竟打错了。不出户,究竟不能知天下。可怜我想象中的沙漠和实际的沙漠是完全两样。我辛辛苦苦远来,我倒折了一条牛,还几乎断送了我的生命。我看待生命是很宝重的,但我偏又说没有身体便没有大患。啊,我真是一个伪善者!可怜我一条青牛为我这伪善者而牺牲了!”

老聃说着,他的热情渐渐激越起来。关尹在一旁只是沉默无声,一种不愉快的暗云渐渐罩满了他全部的颜面。

——“啊,我的青牛虽然为我死了,”老聃又接着说,“但是它提醒了我这个伪善者的良心。青牛它是我的先生呢。它教训我:人间终是离不得的,离去了人间便会没有生命。与其高谈道德跑到沙漠里来,倒不如走向民间去种一茎一穗。伪善者哟,你可以颓然思返了!我的牛,啊,我的先生,它给了我这么一个宝贵的教训。它的这条尾巴比我五千言的《道德经》还要高贵得五千倍呢。关尹,你了解我吗?”

关尹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愈见黑沉下去了。

老聃讲了半天,他口渴了起来,把瓶里的水又喝了几下,率性把剩下的麦饼吃了。他把两手拍了两拍,把水瓶交还了关尹之后,又把那青牛的尾巴拿在手中招展。

——“关尹,多谢你了。我现在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啊,究竟乐是不可不享的。这一瓶清水,两张麦饼,它们的功能更在欢乐以上了。亏了我从前对你瞎说,说什么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伤。啊,我真是瞎说!五色何尝会盲人,五声何尝会聋人,五味何尝会伤人呢?我真是瞎说!有目不能不视色,有耳不能不听声,有口不能不味味。象这眼前丰富的色彩,这褐赭的关门,这青翠的树木,那深蓝的晴空,那皎白的云彩,哪一样不是使我这两眼生快?这树上的清朗的蝉声又是何等悦耳!我如今见了听了,不见盲,不见聋。就是我才喝了的一瓶清水,我才吃了的两张麦饼,啊,那种形容不出的美味哟!假使我不吃不喝,我这条老命怕早已断送了罢。啊,我真是瞎说!我是为爱惜身体才怕盲目、聋耳、伤口。但是我所说的却句句都是死话,我要想目不视色,耳不听声,口不味味,我只好朝坟墓里去!我只好朝坟墓里去!啊,我真荒唐!我可知道了,我的根本谬误是在一方面高谈自然,一方面又万事部从利己设想。只要于己有利,便无论是什么卑贱的态度都是至高的道德。啊,我于今忏悔了!我今回得到了一个实地经验,我真是由衷忏悔了!我以为跑到沙漠里便可以表示我的高洁,我在这种行为之中可以收莫大的利得,殊不知我反倒折了一条牛,还几几乎断送了我的老命。我如今得了这个体验而忏悔了,但是我这个体验是我的青牛先生赐给我的,我这条青牛的尾巴比我这《道德经》的五千言真是高贵得五千倍呢!

——“啊啊,我的青牛先生可惜终为我这个利己的小人而牺牲了。它倒睡在沙漠中两天两夜,只是向我点头,向我流泪。我虽然知道它是想向我讨点饮食,但是在那上天如青铜,下地如火坑的地方,连我自己的性命都是朝不保夕的,我何能兼顾得它呢?其实它在第三天上也还不至于便那么早死,实在是我作孽!我因为渴荒了,饿荒了,我心中藏着的一个利己的恶鬼教唆我去吸它的血液!我便在它的不能动弹的一只后腿上拼命割了几刀,它那时悲惨的鸣声,啊啊,使我心中的恶鬼也都战栗了。但是我还拼命地割,结局我割破了它一只大脉管,鲜红的血便和喷泉一样愤涌出来,我的恶鬼惨笑着教我吮吸。我吮吸了一肚皮,牛的悲鸣渐渐低沉了下去,就好象哭着的小孩儿渐渐熟睡了的一样。但到后来血液也不渍涌了,牛的四腿前后一伸,全身大动了一下,就那样便永无动静了。是,它便那样被我吸死了。我这条以身说教的神圣的青牛便完成了它的使命!嗳,我哀悼它,我感谢它,我要没世不忘它的恩德。我把它的尾巴割了下来,这要做我修道的人的永远的纪念呢。(听说后世修道的人手中定要拿着一只牛尾的蚊麈,便是从这儿开始的了。)我把牛血吸尽了,我的精神便振作了起来,我便急忙回头,匆匆走着我的归路。

——“关尹,我现在要回到中原去了,回到人间去了。我从前说的话几乎句句都是狂妄。我说的道与德是不能两立的。我说的道是全无打算的活动的本体,我说的德却是全是打算的死灭的石棺。我现在忏悔了,我要回到人间去,认真地过一番人的生活来。我是有妻有子的人,你是晓得的。他们现刻住在魏国的段干,我现刻要往那儿去了。可怜我并没有什么本事,我只有一肚皮的历史。我现刻要想养活我自己,我还当自行改造一下才行。我回到他们那里去便替他们扫地洗衣都可以,我再不敢做视一切,大着面皮向人讲利己的道德了。”

老聃说了一长串的独白,想说的话大约也说完了。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关尹立在一旁始终不曾作声。关尹脸上堆着的一脸暗云,就好象暴风雨欲来时险恶的天势一样。他自己只得徐徐立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部误人的《道德经》,只好让我自己拿去烧毁了。”他便把那编竹简挟在左胁下,右手拿起他的牛尾巴,悠悠然向东南走去。

蝉子的声音仍然在白杨树上苦叫,日脚已渐渐偏西了。

关尹在树荫下沉默了好一会,他的眼睛愈见突露欲裂,颈上的浮肿愈见奋张,全身都在震栗作响。

——“哼!哼!虚伪!卑鄙!诈骗!我是受了这恶鬼的愚弄!……啊,他分明卖掉了他的青牛,偏要编出一长串的鬼话来骗去了我两张麦饼!……”

他愤恨地说了这几声,他的怒气愈见不能遏抑,他把手中的水瓶投打在一株白杨树上破成粉碎了。他怒张着震栗的两手向空中抓拿,朝着老聃所走去的方向大吼:

——“你这老家伙!有史以来的大滑头!你把你那伪善的经典抱去,又可以向书坊里去骗几张麦饼了!哼!哼!……”

蝉子的声音仍然在白杨树上苦叫,日脚已经渐渐偏西了。

1923年8月10日脱稿

 马克斯进文庙

十月十五日丁祭过后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路子贡三位在上海的文庙里吃着冷猪头肉的时候,有四位年轻的大班抬了一乘朱红漆的四轿,一直闯进庙来。

子路先看见了,便不由得怒发冲冠,把筷子一掼,便想上前去干涉。孔子急忙制止他道:由哟,你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呀!

子路只得把气忍住了。

回头孔子才叫子贡下殿去招待来宾。

朱红漆的四轿在圣殿前放下了,里面才走出一位脸如螃蟹,胡须满腮的西洋人来。

子贡上前迎接着,把这西洋人迎上殿去,四位抬轿的也跟在后面。

于是宾主九人便在大殿之上分庭抗礼。

孔子先道了自己的姓名,回头问到来客的姓名时,原来这胡子螃蟹才就是马克斯卡儿。

这马克斯卡儿的名字,近来因为呼声大高,早就传到孔子耳朵里了。孔子素来是尊贤好学的人,你看他在生的时候向着老子学过礼,向著师襄学过琴,向著苌弘学过乐;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不惟不肯得罪他,而且还要低首下心去领教些见识。要这样,也才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不象我们现代的人万事是闭门不纳,强不知以为知的呀。孔子一听见来的是马克斯,他便禁不得惊喜着叫出:

——啊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呀!马克斯先生,你来得真难得,真难得!你来到敝庙里来,有什么见教呢?

马克斯便满不客气地开起口来——不消说一口的都是南蛮鹬舌之音;要使孔子晓得他的话,是要全靠那几位抬轿子的人翻译。孔子的话,也是经过了一道翻译才使马克斯晓得了的。

马克斯说:我是特为领教而来。我们的主义已经传到你们中国,我希望在你们中国能够实现。但是近来有些人说,我的主义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着的中国,我的主义是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因此我便来直接领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样?和我的主义怎样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样的地步?这些问题,我要深望你能详细地指示。

孔子听了马克斯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意,接着又才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没有什么统系的,因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时候还没有科学,我是不懂逻辑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杂地说起来,我自己找不出一个头绪,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负了。所以我想,还是不如请你先说你的主义,等我再来比付我的意见罢。你的主义虽然早传到了中国,但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到中国来啦。

——怎么?我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过来,怎么我的主义就谈得风起云涌的呢?

——我听说要谈你的主义用不着你的书呢,只消多读几本东西洋的杂志就行了。是不是呢?你们几位新人!(孔子公然也会俏皮,他向着那四位大班这样问了一句;不过这几位新人也很不弱,他们没有把孔子的话照样翻译出来,他们翻译出来的是“不过大家都能够读你的原书,就是这几位大班,德文和经济学都是登峰造极的啦”。就这样马克斯和孔子也就被这四位学者大班瞒过去了。)

——那也好,马克斯说,只要能够读原书也就好了。

——难得你今天亲自到了我这里来,太匆促了,不好请你讲演,请名人讲演是我们现在顶时髦的事情啦!至少请你作一番谈话罢。

——好的,好的,我就先作一番谈话,谈谈我的主义罢。不过我在谈我的主义之先,不得不先说明我的思想的出发点。我的思想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生是彻底肯定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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