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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玉响-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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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都旅馆,一路驱车而来的直木一家,到看见祭祀行列去上贺茂为止,还有相当多的时间。这“相当多的时间”里,他们在河原上等着,说不定直木和年轻的姑娘不一样,他躺在青草地上彻底地放松,茫茫然似望非望地眺望着京都的山。清风拂面,晚春和初夏之际的阳光柔和温暖,他觉得这一切似乎要比看祭祀游行更让人快乐。镰仓也好、东京也好,好像从没有过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

今年进了5月,巴黎下了雪,从报纸上看到,京都也又是雪又是需的,还传说北国有冷害的忧虑。可看着眼前的春暖花开之景,谁也无法把眼前的景象与“冷害”之类的话联系起来。

直木把胳膊从头底下抽出来,仰面朝天,手脚伸开,睡成一个“大”字,说:

“啊,真是好天气呀。年轻的时候,老是来京都,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地躺在河滩上可是一回也没有。”

“连我也是嘛,人在京都,可还从没到贺茂川的河滩上来坐过呢。”幸子也说。

“令我想起宫崎的旅行哟。”直木闭上了眼睛,“爱比高原的红松呀,那可真是美。爱比高原硫磺喷出,有一种粗糙的感觉,周围的山比京都的山更强有力。那红松哇,真多。早晨,打开旅馆的窗子,红松林的树干,让朝阳照射着,实在是太美了。那红松树树干的颜色也许比京都的更美。”

“我还拿到了爱比高原红松树的画片呢。”幸子跟着说。

“画片上很美不是?”

“是啊。”

“这个高原呐,传说猩红色特美丽。”直木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从爱比高原往高千穗镇去,然后翻过山道,就来到了大分县的竹田镇,就这样兜一大圈才回去的。高千穗的情况,回家后我都说了吧。天照大御神之高天原和天之岩户,八百万神集中的天之安河原,天孙降临的高千穗峰,这些遗迹啊,都凑在了高千穗镇,就算是神话、传说,说得太滥也就不合理了。小镇因观光而热闹起来,一点不像产生神话的地方,但处处有高高的小森林,还是别具一番神话滋味的。这里的‘高千穗夜乐’、民谣‘秋收之歌’在电视台里也唱过,幸子、秋子都知道吧。”

“知道。”秋子回答。

“可是,高千穗峰呀,在这里一处,在鹿儿岛县的确实还有另一处。传说里,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卑弥呼和壹兴的‘邪马台国’,中国的古书明确而肯定地记载着,可它究竟在九州的某个地方,还是有‘大和’,到现在还没有肯定的结论。就拿并不久远的事情来看,《荒城之月》那首歌吧,大家都知道那是‘土井晚翠’在竹田镇的城墙遗迹上作的诗,而且还建立了文学碑,但实际上‘晚翠’好像是在仙台写的那首诗。作曲家泷廉太郎是大分县人,所以才让人感觉到那是在竹田镇城墙遗迹边作的。也许泷廉太郎让‘大分’到‘竹田’的城墙遗迹给迷住了,才谱出那样感人肺腑的曲子来的吧。大分市里还有泷廉太郎的纪念碑呢。”

“竹田的城墙遗迹,虽然不怎么大,可景色十分优美。那小小的镇,进进出出都得钻隧道,可有趣着呢,真是我喜欢的市镇啊。《荒城之月》也许就此成了竹田的东西了。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呢:在竹田镇,田能村竹田的房产和地皮,还是原封不动保存着。南画家呀。咳,那房子可简朴着呢。竹田用屋子前地里种的蔬菜、‘赖山阳’来招待客人,看来是真事吧。”直木慢悠悠地说,“我去竹田家,还看到过那菜地的,在镇的高台上。”

“我呀,这回在京都真想去参拜紫式部的墓。”秋子说。

“去紫式部的墓吗?”直木像是有些不以为然,“秋子是国文系的大学生嘛。可是,真有那个墓吗?坑坑洼洼的‘新京极’小路上,据说还有《草枕子》作者清少纳言的什么东西呢。”

幸子特地准备了有关葵祭的小小说明书,她打算向爸爸和妹妹介绍那些角色的名称和他们所穿的衣服,可是,有关所谓“王朝风景画”的游行,幸子本身缺乏知识,她就是再读几遍“说明书”,也还是弄不清楚。

“秋子,先来看看这一段。”说着,她把书递给了秋子,谁知秋子对王朝的服饰也是不甚了了。《源氏物语》、《落窪物语》、《枕草子》,还有《荣华物语》、《大镜》、《今昔物语》和《徒然草》等等古典,都写了葵祭的事;那些短文章,都让说明书给引用了;尽管秋子竭力回忆当时读这些原本时学过的东西,可她也不能深入浅出地把葵祭游行解说给父亲听,就和幸子一样。

“初夏之际,枝头尚未成荫,仅略带几分绿意;无霞无雾,苍天一览无余。夕阳西下,雾蔼茫茫;入夜,细若游丝之声自远方而来,断断续续,似隐似现,想必虚怀言无所尽。祭祀将近,当日所需之衣物,匆匆卷起青朽叶、二蓝之绸缎,纸等仅容真之体裁;忙忙碌碌,众人你来我往,熙熙攘攘,煞是有趣。裙裾色浓,碎花亦亮,‘卷染’更具风采。”《枕草子》中所写的,鲜明地表现出旧历四月、新历五月的季节感。“源氏”的正妻“葵之上”和“六条御息所”(斋宫之母)争车,这个在《源氏物语》里为人们熟知的故事,说的就是这“葵祭”的事。

《徒然草》里也写道:“五月五日,争看竞马;车前杂人蜂至,遮挡视线,甚难观览;纷纷降车,凭栏眺望;人稠密处,滴水不漏。”令人想见镰仓时代“兼好法师”之时,葵祭热闹纷繁之景象。后来,足利、战国的乱世中,这个祭祀活动像是断绝了,直到江户、元禄时期,才又恢复起来。可是,好景不长,没能持续多久。到了明治时期,这个祭祀活动又经过了几度兴衰。这也许是由于朝廷和公卿把政权移交给了幕府的“武家”,以后更是由于明治时迁都东京,改变政体所导致的。京都衰落下去,作为祭祀主体的公卿也衰败下去了。

战争以后,昭和二十八年,这个祭祀活动又复苏了,而且在昭和三十一年加进了以“代斋王”为首的女子行列,于是,这祭祖就成了讴歌和平、赞美京都繁荣的一项标志性的活动了。这和“平安朝”祭祀鼎盛时期的意义,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不能说信仰、复古已完全沦落为观光的一档大节目,但行列里众多的人们,不用说决不会成为王朝的公卿之流。游行队伍里不太重要的角色,都是雇学生来做临时工的,这些人搀着胳膊,嘴里衔着冰棍,吊儿郎当,破坏了祭祀的气氛,让看游行的人们皱起了眉头。

尽管如此,游行队列和服饰,大致按照王朝的风格。幸子拿来的薄薄小册子说明书,让现代人看了腻烦地介绍了游行的角色和服装,虽然那布的名称和颜色很难理解,可其实只要了解祭祀中的主要角色:敕使、牛车和“代斋王”不就可以了吗?

敕使当然是队伍中位置最高的角色。过去,是由四个“近卫”来充当,现在则由旧公卿豪族的“掌典”来充当此任。古式的服装,今天读起来,着实复杂不过。“冠”的垂缨有花纹,菱形的花纹。束着腰带,穿着黑色的“阙腋之袍”,半长袖。下边的裙,则是“二蓝”底,加进了红色的菱形图案。白平绢丝的外褂,大红色的敞口罩褂,右腰上还别着银色装点的“鱼袋”。金色的佩刀则是古风的直刀,刀柄上和刀鞘上都装饰着花纹。腰带是淡紫碎花图案的唐绸。鞋是红色绘锦镶嵌的皂靴。

他们骑的马,叫做“佩唐鞍的马”,罩着银面具,缀着圆环脚镫,戴着“尾韬”,结着“唐毛”。挡泥板是用叫做“大滑”的皮革做的,胸前和股下都吊着叫做“杏叶”的树叶形东西,手提缰绳则是“苏芳”淡黑红色的细绳。马身上披着织锦缎的马衣,缠着腹带,头上还套着头饰,尾上戴着“尾套”,缰绳是“苏芳”淡黑红色的圆带。“云珠”马枷没有套在马颈子上,而是让马夫拿在手上。

那敕使的马,就是这样一种古代的装束。没有古代装束知识的人,简直看不懂。而且,那些东西又并不怎么打眼地就过去了。不用说敕使,就是各种“供奉”“卫士”,也都前呼后拥,还备着返程时的替换马。打着“风流伞”,平添了一种初夏的情趣。初夏时节,下鸭神社的“札之林”、贺茂川堤上,一片青葱翠绿,与游行队伍的色彩相映成趣。

“牛车”是供“王朝敕使”或“斋王”乘坐的车,是为了让“行装”更漂亮而制作的车,称为“出车”“饰车”和“渡车”。车栏和车槛上都装饰着正当时令的藤花、燕子花,或者是红梅花、白花。

“代斋王”穿着俗称“十二单”的衣服,坐在轿子上。“日忌衣”上罩着“小忌衣”,发型当然是披肩长丝式的,还扎着“日阴丝带”,怀里揣着红色的怀纸,手里拿着桧扇,这不用说也是古式的装束。

“代斋王”在祭祀前净身时,有女童子在背后服侍着。祭祀的行列里,这女童子和男童一起夹在游行队伍里。童子和女童头发上结着红色“鸟子”纸,童女穿着内衬硬里子的大褂。童子的行列抹上了一片可爱鲜艳的红色。虽然是葵花和雏子花的季节,这些童子的参加,平添了雏介子的风情。

与平安神宫的新时代祭,举着长矛巡游的热闹的祇园祭比起来,京都的三大祭祀里,要算葵祭最朴素了,可同时它又是严格遵循古制的活动,也许对现代人来说它不太注重外表。而且,它又是所谓“贺茂的祭祀”,从京都御所出来,经过下鸭神社、上茂神社,路程最远。

就像《徒然草》里写的那样,公卿、“检非违使”在松树之间行进而去,那模样,令人最能想起王朝的过去,可现在的人只不过是看看热闹而已。

直木一行打开盒饭,御园桥那边,贺茂堤煞是美丽,再眺望葵祭的行列那就更漂亮了。不用说,游行的人是徒步来到这里的,即使在市政府休息了一会儿,又在下鸭神社举行了神事,可他们还是相当累的。

其实,直木本来不打算仔细瞧,也没怀着研究古典之心来仔细看游行人的装束、神事的;幸子和秋子要说知心话,秋子希望向姐姐袒露胸怀,直木是应幸子夫妇的葵祭招待而来的。

“队伍到这里,还要很多时间呢。”幸子说,“我去买上贺茂的特产烤年糕来给你吃。”

“好吧。”直木仰望着天空回答说。

“贺茂川流到这里,才是京都。”直木反复说,“没多久以前,大堤和现在不一样,听说西面是一大片麦田和菜花田。那里面,平常的农民屋子,东一点儿、西一点儿,看得才清楚呢。”

直木又把手臂枕到头下,望着天空继续说:

“秋子,你看现在的幸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秋子反问了一句。

“变成京都人了吧?嫁到京都来,看起来幸福吧。”

“是啊。”秋子盯了一眼直木,“不管怎么说,我是一向不太喜欢宫本那个人的。”

“嗯。”直木点了点头,“这话下一回,能不能和幸子好好说一下试试呢?柔和一点地。”

这话不用说也包括秋子自己的事。秋子感觉到了,说了声:“好吧。”

贺茂的河原

“爸爸,”秋子喉咙里发出清淳的细声说,“我太任性,也不想结婚,将来是父母亲的累赘吧。”

“这可真令人担心呐。特别是你妈妈。”直木没有正面仔细听,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家里有三个闺女呀,有一个人不嫁到外面去,留在家里当然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年轻时候还说得过去,一上了年纪,女孩子家,可就要寂寞难煞了呀。女人一个人,就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业或买卖可做也够呛的。”

“爸爸,秋子活着的时候,请爸爸一定得活着。求你了。”

“说什么?”直木支起一条胳膊,望着秋子的脸,“这可不行,秋子。”

“求你了。秋子死得早,爸爸得活到那会儿。就是老态龙钟也不要紧。还有20年左右,没什么问题吧?真的没问题吧,爸爸。我可没说要你活到100岁呀。”

“是嘛,往后20年呐。那样的话,秋子该几岁了。快40吧?”

“是呀。要变成老太婆了哟。我呀,怕是活不到变成那难看的、让人瞧不惯的老太婆时候啰。”

“秋子哇,说这种话的人该年纪更小,那可是十六七到20岁左右女孩子常有的感伤。”

“不,不是这么回事。秋子在心里下定决心了,真的哟,爸爸。”

“决心?自己下定了决心,可是,人不可能按着‘决心’到时候就去死的。说是依照希望活着,也不可能被减掉寿命的。有寿命哪。从前老觉得,寿命是另一回事呐。”

“寿命究竟是什么呢?爸爸。”

“这我可不知道。”

“秋子觉得寿命就是信仰。我认为寿命是信仰。”

“寿命是信仰?……呃。”直木茫然地望着河滩上青青的草、堤上的新绿、北山的影子。贺茂川的流水声,似乎比平时更大,丝丝流入人们心灵的深处。

“秋子的信仰是什么呢?”

“祈求嘛。”

“向什么祈求?”

“是啊,小时候我让哥哥带到教会里去,曾让《圣经》打动过心扉,心让滋润过了,所以,基督、玛丽亚和使徒们,老早就进入了幼小的心灵;我十分崇拜圣母玛丽亚,长成大姑娘后,我不能想象自己是个虔敬的基督徒,到底还是东洋的异教徒。就是治彦哥哥,我想也是如此。说得苛刻一点,我没有宗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亲鸾’或禅宗呀。我曾经和同学一起去过圆觉寺打坐参禅。可是,这种事……我还十分喜欢高山寺的‘明惠上人’的人品,但那旧派的佛教教理,我最终还是不甚理解的。只是实在喜欢边念佛边云游的‘一遍上人’‘游行上人’之类的僧人。”

“是嘛。”直木稍微停了停说,“禅宗的高僧里有几个人,他们知道自己接近死的时候,都写下令人敬仰的‘遗偈’留给了后人。过去的圣人、英雄,也有能预知自己死期的人。我父亲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可他也知道死期将近,从铺上坐起来,硬撑着给我写了很大的字留下来。”

“这我知道。”

“写的是‘忍耐’两个字。常见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词语;但是,在人生的各种场合咀嚼它,都会尝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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