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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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这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的回话,怎么捏人在拳
头里,硬做起来?”吴氏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
你不即不离,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二人问甚么计策,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
方才应允。各人走进房果然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
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他们烧过日子,好掩饰自家的秽气。
从此以后,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再不敢近身去亵渎他。由邹而何,
则何而吴,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他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
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子。儿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爷,只像娘,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先生,都是
母亲自教。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里侯只因相貌不
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会保养他,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
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
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他
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
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
或者丈夫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
要当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干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分付那些
愚丑丈夫:他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他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
等之人,能够与他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
养,不可把秽气熏他,不可把恶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
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他的,不怕走到那里去!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
子,不是你一个;磨灭好妇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万一阎王不曾禁锢他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
弄死了他来害你,这两桩事就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
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人,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勾
他了。
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
佳人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
分解。
卷六 遭风遇盗致奇赢 让本还财成巨富
诗云:
从来形体不欺人,燕颔封侯果是真。
亏得世人皮相好,能容豪杰隐风尘。
前面那一回讲的是“命”了,这一回却说个“相字”。相与命这两件东西,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
半斤的八字,还你半斤的相貌;四两的八字,还你四两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不知怎么这样相称。
若把两桩较量起来,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
怎见得他巧处?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任你刻数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几个;只有这相
貌,亿万苍生之内,再没有两个一样的。随你相似到底,走到一处,自然会异样起来。所以古语道:“人心之
不同,有如其面。”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
谁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见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处的地方也相同,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
去有天渊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样,好颠倒人的眼睛,所以为妙。
当初仲尼貌似阳虎,蔡邕貌似虎贲。仲尼是个至圣,阳虎是个权奸;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虎贲是个下贱
的武士,你说那里差到那里?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连蔡邕也
要认做贱相了。
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辨,只是这些凡夫俗眼那里识别得来?从来负奇磊落之士,个个都恨世多
肉眼,不识英雄。
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只该感他,不该恨他。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能做
豪杰的人个个认得他是豪杰,这个帝王、豪杰一定做不成了。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
归?淮阴少年知道韩信后为齐王,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亏得这些肉眼,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
还有一说,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个个去趋奉他,周济他,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
,那里还肯警心惕虑,刺股悬梁,造到那富贵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
草看过。
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一个该贫,一个该富,他却能分别出来。后来恰好合着
他的相法,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方才叫做异闻。
弘治年间,广东广州南海县,有个财主姓杨,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人都称他为杨百万。当初原以飘洋起
家,后来晓得飘洋是桩险事,就回过头来,坐在家中,单以放债为事。
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第一桩,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是三分起息,若当
到十两二十两,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个案道:借得少的毕竟是个穷人,那里纳得重利钱起?借得多的
定是有家事的人,况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去利来,便多取他些也不为虐。所以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
分,论百的是二分,论千的是三分。人都说他不是生财,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第二桩,收放都有个日期,不肯零星交兑。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余的日子,坐在
家中与人打双陆、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规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缠扰他。
第三桩一发古怪,他借银子与人,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只是看人的相
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济,票上写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齐整,票上写一倍,他还借两倍与你,一
双眼睛竟是两块试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为人的好歹,衣禄的厚薄,他都了然于胸中。
这个术法别人拿去趁钱,他却拿来放债,其实放债放得着,一般也是趁钱。当初唐朝李世勣在军中选将,
要相那面貌丰厚、像个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人,一个也不用。人问他甚么原故?他道薄
福之人,岂可以成功名?也就是这个道理。杨百万只因有些相法,所以借去的银子,再没有一注落空。
那时节南海县中有个百姓,姓秦名世良,是个儒家之子。
少年也读书赴考,后来因家事消条,不能糊口,只得废了举业,开个极小的铺子,卖些草纸灯心之类。
常常因手头乏钞,要问杨百万借些本钱,只怕他的眼睛利害,万一相得不好,当面奚落几句,岂不被人轻
贱?所以只管苦挨。挨到后面,一日穷似一日,有些过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还要拿了银子去央
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费一文半分,就是银子不肯借,也讨个终身下落了回来,有甚么不好?”
就写个五两的借票,等到放银日期走去伺候。
从清晨立到巳牌时分,只见杨百万走出厅来,前前后后跟了几十个家人,有持笔砚的,有拿算盘的,有捧
天平的,有抬银子的。杨百万走到中厅,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分付一声收票。
只见有数百人一齐取出票来,挨挤上去,就是府县里放告投文,也没有这等闹热。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
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
只见杨百万果然逐个唤将上去,从头至脚相过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为少的,也有改少为多的。那改
少为多的,兑完银子走下来,个个都气势昂昂,面上有骄人之色。那改多为少的,银子便接几两下来,看他神
情萧索,气色暗然,好象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个个都低头掩面而去。
秦世良看见这些光景,有些懊悔起来道:“银子不过是借贷,终久要还,又不是白送的,为甚么受人这等
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虑之间,只见并排立着一个借债的人,面貌身材与他一样,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世良道:“他
的相貌与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唤上去了。世良定
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只见杨百万将此人相过一番,就查票上的数目,却是五百两。杨百万笑道:“兄那里
借得五百两起?”那人道:“不肖虽穷,也还有千金薄产,只因在家坐不过,要借些本钱到江湖上走走,这银
子是有抵头的,怎见得就还不起?”杨百万道:“兄不要怪我说,你这个尊相,莫说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
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将来这些尊产少不得同归于荆不如请回去坐坐,还落得安逸几年,省得受那风霜劳碌之
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须说得这等尽情!”计了票子,一路唧唧哝哝,骂将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说了。”竟要讨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唤着名字,只得上去讨
一场没趣了下来。
谁想杨百万看到他的相貌,不觉眼笑眉欢,又把他的手掌扯了一捏,就立起身来道:“失敬了。”竟查票
子,看到五两的数目,大笑起来道:“兄这相尊相,将来的家资不在小弟之下,为甚么只借五两银子?”世良
道:“老员外又来取笑了。
晚生家里四壁萧然,朝不谋夕,只是这五两银子还愁老员外不肯,怎么说这等过分的话,敢是讥诮晚生么?”杨百万又把他仔细一相道:“岂有此理,兄这个财主,我包得过。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
是有得还的。”世良道:“就是老员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担当,这等量加几两罢。”杨百万道:“几两、几十
两的生意岂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两去,随你做甚么生意,包管趁钱,还不要你费一些气力,受一毫辛苦,现
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就是。”说完,就拿笔递与世良改票,世良没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两”字之上加一个”百”字进去。写完,杨百万又留他吃了午饭,把五百两银子兑得齐齐整整,教家人送他回来。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这等奇事,两个人一样的相貌,他有千金产业,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这等一个
穷鬼,就拚五百两银子放在我身上,难道我果然会做财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拚得放这样飘海的本钱,我也
拚得去做飘海的生意。闻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来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试试。”就
与走番的客人商议,说要买些小货,跟去看看外洋的风光。众人因他是读过书的,笔下来得,有用着他的去处
,就许了相带同行,还不要他出盘费。世良喜极,就将五百两银子都买了绸缎,随众一齐下船。
他平日的笔头极勤,随你甚么东西,定要涂几个字在上面。
又因当初读书时节,刻了几方图书,后来不习举业,没有用处,捏在手中,不住的东印西印,这也是书呆
子的惯相。
一日舟中无事,将自己绸缎解开,逐匹上用一颗图书,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写”南海秦记”四个大字。
众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钱忒大,宝货忒多,也该做个记号,省得别人冒认了去。”世良脸上羞得通红,正要
掩饰几句,忽听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云起了,要起风暴,书收进岛去。”那些水手听见,一齐立起身来,
落篷的落篷,摇橹的摇橹,刚刚收进一个岛内,果然怪风大作,雷雨齐来,后船收不及的,翻了几只。世良同
满船客人,个个张牙吐舌,都说亏舵工收船得早。等了两个时辰,依旧青天皎洁。
正要开船,只见岛中走出一伙强盗,虽不上十余人,却个个身长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来,喝道:“快
拿银子买命!”
众人看见势头不好,一齐跪下道:“我们的银子都买了货物,腰间盘费有限,尽数取去就是。”只见有个
头目立在岸上,须长耳大,一表人材,对众人道:“我只要货物,不要银子,银子赏你们做盘费转去,可将货
物尽搬上来。”众强盗得了钧令,一齐动手,不上数刻,剩得一只空船。头目道:“放你们去罢。”
驾掌曳起风篷,方才离了虎穴。满船客人个个都号啕痛哭,埋怨道:“不该带了个没时运的人,累得大家
晦气。”世良又恨自家命穷,又受别人埋怨,又虑杨百万这注本钱如何下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上数日,依旧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如今本钱劫去,也要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躲
得过世不成?
“只得走到杨百万家。
恰好遇着个收银的日子,那天平里面,铿铿锵锵,好象戏台上的锣鼓,响个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将要点
灯的时候。
世良面上无颜,巴不得暗中相见。
杨百万见他走到面前,吃一惊道:“你做甚么生意,这等回头得快?就是得利,也该再做几转,难道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