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檀香刑 >

第15部分

檀香刑-第15部分

小说: 檀香刑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小民孙丙。”“哪里人氏?”“东北乡人。”“多大岁数?”“四十五岁。”“做何营生?”“戏班班主。”“知道为何传你前来?”“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小的不敢再说。”“但说无妨。”“小的不敢再说。”“说来。”“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毛儿。”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言……”“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长都不用戴髯口。”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小的不服气。”“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说下去!”“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毛!”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敢口出秽言!”“小的该死。”“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小的愿意。”“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后。

 第五章  斗须(五)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看客,而大门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骑上了高高的墙头。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精干的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用风味独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说:“乡亲们,别挤了,别挤了,挤出人命来可就了不得了。”半上午时,主角终于登了场。钱大老爷从大堂的台阶上款款地走下来,穿过仪门,走进跨院。阳光很灿烂,照着他的脸。他对着百姓们招手示意。他的脸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洁白的牙。群众激动了,但这激动是内心的激动,不跳跃,不欢呼,不流泪。其实人们是被大老爷的气派给震住了。尽管大家都听说了大老爷好仪表,但真正见过大老爷本人的并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没穿官服,一副休闲打扮。他赤着脑瓜,前半个脑壳一片崭新的头皮,呈蟹壳青;后半个脑袋油光可鉴,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垂到臀尖。辫梢上系着一块绿色的美玉,一个银色的小铃择,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绸衣,脚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双鼻梁青布鞋,脚腕处紧扎着丝织的小带。那裤裆肥大得宛如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蛰。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胡须。那简直不是胡须,而是悬挂在老爷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绸缎。看上去那样的光,那样的亮,那样的油,那样的滑。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须悬垂在大老爷洁白如雪的胸前,让人的眼睛感到幸福。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注目丰姿飘洒、犹如玉树临风的大老爷,心里麻酥酥的,脚下轻飘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在几个月前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就被钱大老爷的风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爷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严肃,与今天的休闲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说穿着官服的大老爷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爷就是平易可亲的。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孙眉娘。孙眉娘往前挤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爷。大老爷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让她心醉神迷。踩了别人的脚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顾,招来的骂声和抱怨声,根本听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认出了她是今日参加斗须的主角之一戏子孙丙的女儿,还以为她是为了爹的命运而揪着心呢。人们尽可能地侧着身体,为她让出了一线通往最里圈的缝隙。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长凳。她的脑袋从衙役的脑袋中间探出去。她的心已经飞起来,落在了大老爷的胸脯上,如一只依人的小鸟,在那里筑巢育雏,享受着蚀骨的温柔。明媚的阳光使大老爷的眼睛很光彩,很传情。他抱拳在胸前,向乡绅们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微笑着。孙眉娘感到大老爷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这就使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觉。身上所有的液体,眼泪、鼻涕、汗水、血液。骨髓……都如水银泻地一般,淋漓尽致地流光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在轻清的空气里飞舞,梦一样,风一样。这时,从跨院的东边那几间让老百姓胆战心惊的班房里,两个衙役,把身材高大魁伟,面色如铁的孙丙引了出来。孙丙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脖子上还有几道紫色的伤痕。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错,也许他是在抖擞精神。当他与知县大老爷比肩而立时,百姓们对他也不由地肃然而起敬意。尽管他的服饰、他的气色不能与大老爷相比,但他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气象非凡。他的胡须比大老爷的胡须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显凌乱,也不如大老爷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那个瘦乡绅悄悄地对胖乡绅说:“此人器宇轩昂,能眉飞色舞,决不是等闲之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唱猫腔的戏子!”胖乡绅不屑地说。主持斗须的刑名师爷从长凳上站起来,清清被大烟熏哑的嗓子,高声说:“各位乡绅,父老乡亲,今日斗须之缘由,实因刁民孙丙,出言不逊,侮辱知县大人。孙丙罪孽深重,本该按律治罪,但县台念他初犯,故开恩宽大处理。为了让孙丙口服心服,县台特准孙丙之请,与其公开斗须。如孙丙胜,大老爷将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如大老爷胜,孙丙将自拔胡须,从此之后不再蓄须。孙丙,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孙丙昂起头来,“感谢大老爷宽宏大量!”刑名师爷征求钱大老爷的意见,大老爷微微点头,示意开始。“斗须开始!”刑名师爷高声宣布。但见那孙丙,猛地甩去外衣,赤裸着一个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然后他勒紧腰带,踢腿,展臂,深深吸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部运动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胡须,索索地抖起来,抖过一阵之后,成为钢丝,根根挺直。然后,他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慢慢地刺人水中。钱大老爷根本没做张作势,孙丙往胡子上运气时他站在一边微笑着观看,手里轻轻地挥动着纸扇。众人被他的优雅风度征服,反而觉得孙丙的表演既虚假又丑恶,有在街头上使枪弄棒卖假药的恶痞气。孙丙把胡须插入水桶那一妻,钱大老爷把那柄一直在手里玩弄着的纸折扇(炎欠)地合拢,藏在宽大的袖筒里。然后,他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身,双手托起胡须往外一抖,把无边的风流和潇洒甩出去,差点把孙眉娘的小命要了去。大老爷也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刺人水中。人们都尽量地踮起脚尖探头颅,巴巴着眼睛想看到胡须在水中的情景。但大多数人看不到,他们只能看到大老爷安详自若的笑脸和孙丙憋得青紫的脸。近靠前的人们,其实也无法看清胡须在水中的情景。阳光那样亮,褐色的木桶里那样幽暗。担任裁判的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在两个水桶之间来回地走动,反复地比较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色。为了服众,刑名师爷高声道:“人群里的,谁还想看,请近前来!”孙眉娘跨越长凳,几步就滑到了大老爷面前。她低下头,大老爷那粗粗的辫子根儿、深深的脊梁沟儿、白皙的耳朵翅儿,鲜明地摆在她的眼下。她感到嘴唇发烫,贪馋的念头,如同小虫儿,咬着她的心。她多么想俯下身去,用柔软的嘴唇把大老爷身上的一切,细细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她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比痛苦还要深刻的感情,几滴沉重的眼泪落在了大老爷健美匀称的脖颈上。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从水桶里散发出来的。她看到,大老爷的胡须,一根是一根,垂直着插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发达的根系。她实在是不愿离开大老爷的水桶,但是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催她到了孙丙的水桶边上。她看到,爹的胡须也是一插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根系。刑名师爷指了指那几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胡须,道:“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伙儿说个公道话吧!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算。你说吧,谁是输家,谁是赢家。”孙眉娘犹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涨红的脸和那两只红得要出血的眼睛。她从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了大老爷那两只顾盼生情的俊眼。她感到自己的嘴让一种特别粘稠的物质胶住了。在刑名师爷和单举人的催促声中,她带着哭腔说:“大老爷是赢家,俺爹是输家……”两颗头颅猛地从木桶里扬起来,两部胡须水淋淋地从水里拔出来。他们抖动着胡须,水珠像雨点一样往四处飞溅。两个斗须者四目相觑。孙丙目瞪口呆,喘气粗重;大老爷面带微笑,安详镇定。“孙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大老爷笑眯眯地问。孙丙嘴唇哆嗦着,一声不吭。“按照我们的约定,孙丙,你应该拔去自己的胡须!”“孙丙,孙丙,你记住了吗?你还敢胡言乱语吗?”孙丙双手捋着自己的胡须,仰天长叹道,“罢罢罢,薅去这把烦恼丝吧!”然后他猛一用力,就将一绺胡须揪了下来。他将揪下的胡须扔到地上,鲜红的血珠从下巴上滴下来。他扯起了一绺胡须,又要往下薅时,孙眉娘扑通一声跪在了大老爷的面前。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的脸色,娇艳的桃花,惹人冷爱。她仰望着知县大人,娇声哀求着:“大老爷,饶了俺爹吧……”知县老爷眯缝着眼睛,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儿讶异,也仿佛是欣喜,更多的是感动,他的嘴唇微动着,似乎说了也似乎没说:“是你……”“闺女,起来,”孙丙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低沉地说,“不要求人家……”钱大老爷怔了怔,开朗地大笑起来。笑毕,他说:“你们以为本官真要拨光孙丙的胡须?他今日斗须虽然落败,但他的胡须其实也是天下少有的好胡须。他自己要拔光,本官还舍不得呢!本官与他斗须,一是想煞煞他的狂气,二是想给诸位添点乐趣。孙丙,本官恕你无罪,留着你剩下的胡须,回去好好唱戏吧!”孙丙跪地磕头。群众感叹不已。乡绅谀词连篇。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转睛,仰望着钱大老爷迷人的面孔。“孙家女子,大公无私,身为妇人,有男子气,实属难得,”钱大老爷转身对钱谷师爷说,“赏她一两银子吧!”

 第六章  比脚(一)

 
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宛若一位一丝不挂的美人。三更的梆锣刚刚敲过,县城一片静寂。夏夜的清风,携带着草木虫鱼的气息,如缀满珠花的无边无际的轻纱,铺天盖地而来。赤裸裸的月光,照耀着在自家院子里漫游的孙眉娘。她也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