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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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哭声。她已经说不出在自己心中翻腾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冤,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她艰难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脑袋抵在了凉爽的墙上。后来,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风巨浪,重回到门帘前。她听到,签押房里传出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茶杯盖子碰撞杯沿的声响。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她感到心儿堵住了咽喉,呼吸为之窒息。是他的咳嗽声,是梦中情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凶残、拔了爹的胡须的仇人的咳嗽。她想起了自己屈辱的单相思,想起了吕大娘的教导和吕大娘配给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药。强盗,俺现在明白了俺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俺不过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把自己骗到了这里。其实,俺的病已经深到了骨髓,这辈子也不会好了。俺是来求个解脱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把俺一个大脚的屠夫老婆看在眼里。即便俺投怀送抱,他也会把俺推出去。俺是没有指望了也没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让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后俺再跟着你去死吧!为了获得突破这层门帘的勇气,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这仇恨宛如在春风里飘舞着的柳絮,没有根基,没有重量,哪怕是刮来一缕微风,就会吹得无影无踪。丁香花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涨,心神不宁。而这时,竟然又有轻轻的口哨声从房里传出,宛若小鸟的鸣啭,悦耳动听。想不到堂堂的知县老爷,还会如一个轻浮少年那样吹口哨。她感到身体上,似乎被清凉的小风飕溜了一遍,皮肤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栗,脑子里也开了一条缝隙。天老爷,再不行动,勇气就要被彻底瓦解。她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把刀子从篮子底下摸出来,攥在手里,她想一进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后刺人自己的心,让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她横了心,猛地挑开了门帘,身体一侧,闪进了签押房,绣着白簿的门帘,在她的身后及时地挡住了外边的世界。签押房里宽大的书案、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墙上悬挂的字画、墙角里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里的花草、被阳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情的大潮消退之后,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帘进门时,跳人她的眼帘的,惟有一个大老爷。大老爷穿着宽大潇洒的便服,身体仰在太师椅里,那两只套在洁白的棉布袜子里的脚,却高高地搁在书案上。他吃了一惊的样子,把双腿从桌子上收回,脸上的惊愕表情流连不去。他坐直身体,放下书本,直直地盯着她,说:“你……”接下来就是四目对视,目光如同红线,纠缠结系在一起。她感到浑身上下,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连一点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和手里攥着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闪光,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发香气,她没有嗅到,他也没有嗅到。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窝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泪水濡湿了她的脸,又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上衣,袖口、领子和下摆上,都刺绣着精密的豆绿色花边。高高竖起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秀挺洁白。两只骄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一张微红的脸儿,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满了露珠,又娇又嫩又怯又羞。钱大老爷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他站起来,绕过了书案。书案的棱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这个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满了单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双手伸出去,他的怀抱敞开了。距她还有一步远时,他立定了。两个人持续地对着眼睛,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力量在积蓄,温度在升高。终于,不知是谁先谁后,两个人闪电般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如两条蛇纠缠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关节嘎嘎做响。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胶住了。他和她闭了眼。只有四片热唇和两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斗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们的嘴唇在灼热中麦芽糖一样炀化了……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庄严的签押房里,没有象牙床,没有鸳鸯被,他和她蜕掉茧壳,诞生出美丽,就在方砖地上,羽化成仙。
第七章 悲歌(一)
公元1900年3月2日,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这一天是传说中蛰龙抬头的日子。过了二月二,春阳发动,地气开始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日可待。这一天,是高密东北乡马桑镇的集日,猫了一冬的农民,有事的和无事的,都拥到集上。无钱的就逛大街,看热闹,蹭白戏;有钱的就吃炉包、坐茶馆、喝烧酒。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虽然还有小北风飕飕地刮着,但毕竟已是初春天气,薄寒厚暖,爱俏的女人,已经换下了臃肿的棉衣,穿上了利落的夹衫,显出了身体的轮廓。一大早,孙记茶馆的老板孙丙,就肩着担子,挑着木桶,爬上高高的河堤,下到马桑河畔,踏上木码头,挑来清澈的河水,准备一天的生意。他看到头天还残存在河边的碎冰已经在一夜之间化尽,碧绿的河水上波纹纵横,凉森森的水汽从河面上升。去年的年头不太景气,春天旱,秋天涝,但无雹无蝗,还算六七成的年景。知县钱大老爷体恤民情,往上报了水灾,减免了高密东北乡人民五成赋税,使百姓们的日子,较之丰收的往年,反例显出了几分宽裕。乡民们感念钱大老爷的思典,集资做了一把万民伞,公推孙丙去敬献。孙丙力辞,但乡民们耍起了无赖,干脆就把万民伞扔在茶馆的店堂里。孙丙无奈,只好扛着万民伞,进县衙去见钱大老爷。这是他被薅了胡须之后第一次进县。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说不清心中是羞是怒还是悲,只感到下巴隐痛,两耳发烧,双手出汗。碰到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他的脸就红了。他几乎从熟人们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出了暗含着的讥讽和嘲弄。欲待发作,又找不到个由头。进入县衙之后,衙役把他引导到迎客厅。他扔下万民伞,转身就要走。就听到了从门外传来了钱丁朗朗的笑声。那天钱丁身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着一顶红缨小帽,手持着白纸折扇,的确是仪态大方,举止潇洒。钱大老爷快步上前,执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孙丙啊,咱们两个可真是不打不成交啊!”孙丙看着钱丁下巴上那部潇洒的胡须,想想自己的曾经同样地潇洒的胡须和现在变得瘌痢头一样的丑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本来想说一句有骨有刺的话,但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小民受东北乡人民委托,前来给大老爷献伞……说着,就将那把大红的、写满了乡民名字的罗伞展开,举到钱丁的面前。钱丁激动地说:“啊呀,本县无才无德,怎敢受此隆誉?不敢当啊,委实不敢当……”钱丁的谦逊让孙丙心中感到了些许轻松,他直挺挺地站着说:大老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民就告辞了。“你代表东北乡民众前来献伞,让本县备感荣幸,哪能这样就走?”钱丁大声道,“春生——”春生应声进来,躬身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吩咐膳馆摆宴,隆重款待,”钱丁道,“你顺便去让老夫子写几张请帖,把县城里的十大乡绅请来作陪。”那顿午宴十分丰盛。知县亲自把盏,频频劝酒;十大乡绅轮流敬劝,把孙丙灌得头昏脑胀,脚底无根,心中的芥蒂和莫名的尴尬全都烟消云散。当衙役架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县衙时,他竟然放开喉咙唱了一句猫腔:孤王稳坐在桃花言,想起了赵家美蓉好面容……过去的一年里,高密东北乡人民心清比较愉快,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德国人要修一条从青岛至济南的铁路,横贯高密东北乡。其实德国人要修铁路的事,前几年就开始风传,但人们并不把它当真。直到去年那铁路路基真的从青岛爬过来了时,才感到问题严重。现在,站在马桑河高高的河堤上,就能望到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铁路路基,犹如一条土龙,卧在平坦的原野上。在马桑镇的背后,德国人搭起的筑路工棚和材料仓库,突兀在离铁路路基不远的地方,远看好似两条齐头并进的大船。孙丙挑满了水缸,搁下水桶和扁担,吩咐新雇的小伙计石头生火烧水。他到了前面,抹光了桌椅板凳,洗净了茶壶茶碗,敞开了临街的大门,坐在柜台后边,吸着烟等待客人。
第七章 悲歌(二)
自从下巴上的胡须被人薅去之后,孙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那天上午,在女儿家。他躺在炕上,仰望着已经悬挂在房梁上的绳子套儿,等待着女儿行刺不成或者行刺成功的消息,随时准备悬梁自尽。因为他知道,女儿此去,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他来说,都难免受牵连再入牢狱。他在县狱里待过,知道里边的厉害,所以宁愿自杀,也不愿进去受罪。孙丙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白天,有时睡,有时醒,有时半睡半醒。在半睡半醒时,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歹徒的形象……歹徒身材高大,腿脚矫健,行动迅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猫。当时他行走在从十香楼通往曹家客栈的狭窄街巷里,被月光照耀得通亮如水的青石街道上,摇曳着他长长的身影。十香楼里的酒色使他腿软头昏,以至于当那黑衣人突然地出现在面前时,他还以为是个幻影。那人冷冷的笑声使他清醒过来。他本能地将腰里残存的几枚制钱扔在面前。在制钱落在石街上发出了清脆声音后,他嘴里夹缠不清地说:朋友,俺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唱猫腔的穷戏子,身上的银子还了风流债,改日请到东北乡去,兄弟为您唱一本连台大戏……黑衣人根本就没低头看那几枚制钱,而是一步步地紧逼上来。孙丙感到有一股冷气从黑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碰到的决不是一个为了图财而劫道的毛贼,而是一个前来寻仇的敌人。他的脑子走马灯般地旋转着,回忆着那些可能的敌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慢慢地后退,一直退到了一个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墙角;而这时,黑衣人在明处,全身上下银光闪闪,透过蒙面的黑纱,似乎能看清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黑衣人从下巴上垂挂下来蓬松在胸前的那个黑布囊突然地跳进了孙丙的眼帘,他感到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开了一条缝隙,一道灵光闪过,知县的形象仿佛从黑衣内蝉蜕而出。恐惧感顿时消逝,心中升腾起仇恨和鄙视。原来是大老爷,他鄙夷地说。黑衣人继续发出冷冷的笑声,并且用手将那蓬松的布囊托起来抖了抖,似乎是用这个动作来证明孙丙的判断正确无误。说吧,大老爷,孙丙道,到底要俺怎么样?说完了这话,他攥紧了拳头,准备与化装夜行的县太爷一搏。但没等他出手,下巴上就感到一阵撕皮裂肉般的剧痛,而一络胡须已经在黑衣人的手中了。孙丙尘叫着朝黑衣人扑去。他唱了半辈子戏,在戏台上能翻空心跟头,能跌僵尸,这一套虽然不是真正的武功,但对付一个秀才还是绰绰有余。孙丙怒火填膺,抖擞起精神,扑进月光里,与黑衣人拼命,但他的手还没触及到黑衣人的身体,自己就仰面朝天跌倒在街道上。坚硬的石头碰撞着他的后脑勺子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阵剧痛使他暂时地丧失了知觉。等他清醒过来时,黑衣人沉重的大脚已经踩在了他的胸脯上。他艰难地喘息着,说:大老爷……您不是已经赦免俺了吗?怎么又……黑衣人冷笑一声,依然不说话,他的手揪住孙丙一撮胡须,猛地一扯,那撮胡须就在他的手中了。孙丙痛苦地喊叫起来。黑衣人扔掉胡须,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蛋子,准确地填进孙丙的嘴巴里。然后,他就用准确而有力的动作,片刻之间就把孙丙的胡须薅干净。等孙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黑衣人已经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下巴和后脑勺子上的尖锐痛楚,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境里。他用手抠出了把口腔塞得满当当的石头蛋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看到,在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街上,自己的胡须,宛如一撮撮凌乱的水草,委屈地扭动着……傍晚时,女婿乐呵呵地进来一次,扔给他一个大烧饼,然后又乐呵呵地出去了。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女儿才从外边回来。在通明的红烛照耀下,她欢天喜地,根本不似杀人归来,也不似杀人未遂归来,而仿佛是去参加了一个盛大的结婚宴会。没及他张口询问,女儿就拉下了脸,说:“爹,你胡说八道!钱大老爷是个书生,手软得如同棉胎,怎么会是蒙面大盗?我看你是让那些臭婊子们用马尿灌糊涂了,眼睛不管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才说出那些混话。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钱大老爷想薅你的胡子,还用得着他堂堂知县亲自动手?再说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斗须的时候,让你自己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说了,就冲着你骂那句脏话,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关死在班房里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跟你斗什么胡须?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老不正经。整日价眠花宿柳,偷鸡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爷派下来的神差。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就会把你的头拔了去!”女儿连珠炮般的话语,激得孙丙大汗淋漓。他疑惑地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脸,心里想: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些话,十句中倒有八句不是女儿的声口。仅仅一天不到的工夫,她就换了个人似的。他冷笑一声,说:“眉娘,姓钱的在你的身上使了什么魔法?”“听听你这话,还是个爹吗?”眉娘翻了脸,怒道,“钱大老爷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见了俺目不斜视,”她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