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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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自己对新事物的拥护。掌声尚未退去,革命歌曲响起来;歌曲还没唱完,又插入了敲锣打鼓声。仓库简直成了声音的仓库。
晚上,我从窗口爬进去,坐在一排排整齐的水泥凳中间,回忆白天的热闹,仿佛那些声音还在墙上,那些脑袋还在拥挤,那些红……那些红本来就在。仓库变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过去,想念赵大爷的咳嗽、我妈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这就像看见某个人红得发紫了,你会自然想起他低贱的往昔。我抱住脑袋,让仓库的颜色一点点褪去,让它一步步回到原来模样,让它陈旧得就像落在条凳上的月光。忽然,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开,发现身后站着小池。小池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上午我看见你戴大红花了。”
“广贤,明天我就要走,特地来跟你告别。”
我们都才十六七岁,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告别。我找不到话说,就坐着发呆。小池站到条凳上:“裙子好看吗?”这时,我才发现她身上的冬裙。那个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员基本上没人敢穿裙子,更别说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飞旋,扇起一阵轻风,搅乱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盘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圆满光洁的双腿。我赶紧捂住眼睛,别过脸去。小池却一把抱住我:“广贤,我们都不是学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难起来,感到她抱着的地方阵阵疼痛。我说:“放开。”小池没放,反而越抱越紧,紧得就像箍木桶的铁线。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顿时软塌塌,像松开的绳子那样滑落。我喘了好几口,才把丢掉的呼吸找回来。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泪。我跳出后窗,跑了好远也没甩掉她的呜咽,胸口仿佛还堵着一团什么,便对着归江吼了一声:“流氓!”
这个晚上,小池是流着泪回家的,仓库离她家有两公里,两公里她的泪都没流干,你就知道她有多伤心。回到家,她把绑好的铺盖卷解开,把木箱里的衣服、饼干、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来,摔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哭。她爸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插队了。她爸说明天就要出发,想不想插队不是我们池家说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顾,双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爸只好割了几斤猪腿肉,连夜赶到赵万年家,求姓赵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个人替她去插队。赵万年说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这事我没法帮忙,你也别拿猪肉来当糖衣炮弹。她爸回到家,把猪肉摔在桌上,冲着她就骂,当初谁叫你报的名?你不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现在怎么突然不想去作为了?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慢慢地把哭泣声调到最小,把那些散开的衣服重新折叠,放进木箱,把那个铺盖卷又绑了起来。
友谊4(1)
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同学到火车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荣光明等胸戴大红花,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列队爬上火车。所有的人都把脑袋从车窗口挤出来,流泪的流泪,挥手的挥手,好几朵胸前的大红花都被挤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来的脑袋里,我没有看见小池。她的爸妈挤向窗口,大声地呼喊“池凤仙”。但是池风仙始终没把脑袋伸出来,就是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已经微微晃动,她也没把头伸出来。火车的轮子开始滚动,窗口的脑袋一只只地缩回去,忽然,一个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个身子,她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她的爸妈跟着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头变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变成一根线,才停下脚步。
小池他们一走,我就到动物园去顶我妈的职,每天侍候老虎、狮子和狗熊。哺乳动物的嚎叫就像化肥,时刻催促我往上蹿,仅半年功夫,我就使劲蹿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毛发。那些我认为不该长的毛发,曾经吓得我半死。我关上门,用剃须刀把它们刮干净,然而几天之后,它们又坚强地撑破皮肤。刮了长,长了刮,反复数次,我便相信这是篡改不了的事实,就像土地一定会长草那样颠扑不破。这些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热,每天必须喝几大壶凉开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时的话,那么我就有四个小时睡不着,总之有一半的时间,我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一团火坐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屋子里坐不住我就坐到门外,门外坐烦了我就坐到动物的铁笼子边。后来我发现身上的火越烧越大,就站到水笼头下冲凉水,白天冲五次,晚上冲三次。
深夜,除了动物的嚎叫,就没有其它的声音,但是远处,就在三合路那边,不时传来火车的“哐啷”。实在睡不着了,我就骑车到达三合路铁道口,看那些来往的火车,有时候是一列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货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些过往的车上有我需要看见的人,或者那些车会给我带来意外欣喜。火车扑来时我呼吸急促,火车离开时像抓走我的心,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看了几个夜晚,我才猛醒,原来火车只不过是邮递员,我真正牵挂的是火车的那一头,也就是小池插队的天乐县。我干吗要牵挂天乐县呢?说白了,是牵挂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认。
我是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忽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当时,我的手脚都冰凉了,像是被谁抽了一记耳光,全身绵软无力。我说了一声“不”,就扶住单车站起来,但是我的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单车被我抓倒,轮子空转着。小池不就帮我擦了一次汗吗,干吗要去想她?为了驱赶这种没有道理的想念,我让我妈和曾芳占领脑袋,我妈曾经把我搂得那么紧,曾芳跟我在肥皂泡里洗了那么多年的手,我竟然不去想念,而偏偏去想念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是岂有此理!我把目光落在摇曳的树影上,落在零星的路灯上,落在又直又黑的两条铁轨上,看见曾芳踏着枕木远远地走过来,她脚步轻盈,越走越近,连两只羊角辫都让我看清楚了,连“妹妹”都快脱口而出了,她却忽然长高,一眨眼就变成了小池。我让小池退回去变成曾芳,让她一遍遍地从远处走过来,但是只要一走近,曾芳就会变成小池。我不得不承认小池抢占了我脑子里的地盘,她固执地钻出来,裙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飞旋,旋得我的思维一片混乱。难道她对我的帮助不是革命友谊?难道她抱住我不是耍流氓?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别急着下结论。我说到做到,即使眼前的铁轨由近而远地清晰,即使天亮了,我也不承认小池是想跟我谈恋爱。
第二天,我正在清扫兽笼里的粪便,忽然想起小池的那张手帕。它出现在我面前是送我爸去三厂那天,我满头大汗,小池掏出它递给我。我没有接,小池就用它来给我擦汗。她只擦了几下,我就闪开了。从那天起,手帕就没有离开过小池的嘴巴和鼻子。她没有破相,干吗整天用手帕捂着自己?难道她是为了闻手帕上的气味?那手帕上可没少沾我的汗水。想到这,我扔下铁锹就往第五中学跑。一口气,我跑到校门前的树下,围着那棵树找了起来。记得就在这地方,小池那天一生气,把手帕扔了,我还踢了踢。半年过去了,地面落了些树叶,树叶里有甘蔗渣、红薯皮和撕烂的纸盒,就是没有手帕。清洁工的扫帚至少在这个地方走了一百八十多遍,即使没把手帕扫走,经过这么久的太阳和风雨,它也该像树叶那样腐烂了。我在树下转了十几圈,连布渣渣都没看见,倒是在树的周围踩下了不少动物的粪便,凡是走过我身边的人不得不捂住鼻子,像小池那样捂住。也许小池根本就不是闻我的气味,如果不是,那她干吗要在我面前扔掉手帕?她有一千次机会扔掉手帕,干吗偏偏要当着我的面扔掉?
越是回忆,我越是拍大腿,恨不得拿自己去枪毙。小池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抓住,真是天底下的第一笨蛋。如果能挽救该多好!当晚我就铺开信纸,开始了挽救工作:
小池:
你好!天乐县好玩吗?你去爬那个五色湖了吗?插队的生活怎样?你能干农活吧?是不是哭鼻子了?想家了?你恨我吗?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该骂你“流氓”。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我。
友谊4(2)
我一直把男女的接触看成是“耍流氓”。班主任“没主意”是这么教育我们的,校长赵万年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再加上我妈的教育,我骂你“耍流氓”就不奇怪了。刚来动物园的时候,我经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后来何园长教训我,说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资。原来猴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干这种事,那人为什么人就不可以呢?书上不是说“人是高级的动物吗”?既然人也是动物,就应该享受猴子的待遇。不过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动物,人应该有高尚的情操,不能像动物那样不要脸,因此人选择了一个中间办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谈恋爱,谈妥了,同意了,才……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都写糊涂了,于是我就撕信。撕过之后,我又重写,写过之后,我又撕。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骂自己,恨自己,后悔当初没理解小池的意思。写着写着,我开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折好信,封好信封,我来到大街上的邮筒前,准备把信丢进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紧紧地掐住左手,提醒自己:万一小池生气呢?万一她把信交给组织怎么办?信也许太露骨了,是不是再含蓄一点?没准小池对我已不感兴趣……鬼都不会相信,一个被我骂过“流氓”的人还会原谅我。我在邮筒前徘徊,始终没敢把信丢进去,尽管手里的信每天一换。
友谊5
我给小池写的信,全部压在席子底下。随着信封的增多,信的内容也愈来愈赤裸裸,就像说私房话,写得具体亲密,连想她的裙子、想她的大腿都写。这样一来,我常常梦见小池。有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面前脱裙子,好像也是在仓库里。这次,我没有躲避,跟她睡了。梦中的嘴巴像抹了糖,身体舒坦到了顶点,但是很快我就从顶点摔下来,全身疲软无力,裤衩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梦遗,我从床上爬起来,给小池写信,说我想你想得都梦遗了。
到了白天,我觉得梦遗是一种错误。我爸睡不着、喝凉开水、看火车、梦里喊赵山河都曾被我视为流氓行为,更何况我是梦遗。我发现我已经重复了我爸的前三项,再这么下去,我就是另一个曾长风了。一天深夜,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听到自己在喊“池凤仙”,手里竟然还抱着枕头。这和我爸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梦里喊了好几次“池凤仙”,我才真正理解我爸,才知道抱枕头的人不一定就是流氓。
星期天,我骑车回到三厂。我爸正在过道的煤炉上炒青菜,我叫了一声“爸”,他不应,也不抬头。我站在旁边看他,他的锅铲平静地搅动,青菜的颜色慢慢地变熟。他把青菜舀起,端着盘子往宿舍走去。他的盘子从我的鼻子底下晃过,他的膀子差不多擦到我的手臂,但是他一声不吭,好像我是外来的乞丐,会分掉他的食物。他木着脸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盆吧哒吧哒地吃,不时把几根青菜送到嘴巴。我走进去,坐到餐桌的另一边:“爸,请原谅,有些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忽然提高了嚼食的声音。我等待着,时刻等待着他把饭吃完。
吃完饭,他提着饭盆和菜盘走出去,把它们“哐”地丢进锅头,离开了。我擦干净餐桌,扫了地,洗了碗,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他才带着刘沧海回来。我叫了一声:“刘叔叔。”
刘沧海:“长风,这不合适吧?”
我爸:“你就照我说的说。”
刘沧海抓抓头皮:“广、广贤,你爸他、他要你回动物园去。”
我爸大声地:“刘沧海,我是这样说的吗?”
“你又不是说俄语,干吗还要我这个翻译?你自己跟他说不就得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我爸又吼了一声。
刘沧海:“广贤,走吧,别惹你爸生气了。”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刘沧海跟上,轻声地:“你爸找到我,就想让我跟你说一声‘滚’。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骑上车,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抹一把,眼泪就流一把,越抹越多,遮住了我的视线。单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厂门,我停在路边流泪,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大了,自己小了,孤单了。路过的雷姨看见我哭,走过来:“广贤,谁欺负你了?我叫你爸来收拾他。”她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让我的泪水流得更猛烈。
回到动物园,我就给小池写信。我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是我活下去的发动机,是我全部的寄托。我愿意为她去跳河,为她去生病。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比爱伟大的导师和领袖都还爱她!我一口气写了五页信笺,当晚就丢进了邮筒。然后我掰着指头算时间:明天上午邮递员会来取信,下午信被分捡,晚上信会装进发往天乐县的邮包;第三天凌晨,邮包会放上途经天乐县的火车,下午邮包达到天乐县;第四天上午,天乐县邮局会打开邮包,再次分检,信会被分到去八腊人民公社的邮包里;第五天,邮包会跟随班车到达八腊公社,八腊邮局会对邮包进行分检。如果当天有人去谷里生产队,那么这封信就可以在第五天的傍晚到达小池的手里;如果当天没人去谷里,那么这封信也许会在邮局搁到第七、第八天,等小池来赶街了才会拿到。一想到那么漫长的邮路,我就恨不得把信直接送达小池的手上,甚至想亲自为她朗读。
友谊6
第六天,寄出去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原因是没贴邮票。一气之下,我在信封上贴了两张,把信再次丢进邮筒,然后又想象一遍信件的旅程。这一次,我的想象没有停止于到达,而是继续往前延伸。我想象小池接到信件时兴奋的模样,脸红扑扑的,像加菜那样兴奋,然后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