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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碧云天 1103-第1部分

小说: 碧云天 1103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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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 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 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么,自己 又是什么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 东西”了?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 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 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 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 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 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 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 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 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紧盯着这个 “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 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这个“我”是多么与人作对的 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 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 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 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 凑”成一个“我”?为什么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 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 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 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么都是,“我”什么都不是!“我”?“我”是 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 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 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 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 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 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怎么?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么?自己 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 祥而悦耳:“为什么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不 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 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熟的年龄?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 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 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交这篇 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你自己认为呢?”“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 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 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膊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 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 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么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 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么?忽然 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 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么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只是 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下课铃声惊动了她, 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伫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 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禁 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引发了萧依云内 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 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著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 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 的身分,她喜欢她,像个大姊姊喜欢一个小妹妹。大姊姊!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 比她大了六岁,亲姊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姊姊!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 到底填了些什么?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

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 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 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么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 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欢”于“父母”,“照顾”于“弟妹”!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 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的 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 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档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 “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李老师常 夸口说她们全是模范生呢!”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 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么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 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么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 儿!这样,她怎么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么时代 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么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 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是怎么样子也无法拔除的! 反正,在李雅娟的处境里,她生了女儿,和她犯了罪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她甚至考虑把孩子 送人呢!”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 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 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 ”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 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 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 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碧云天  2在回家的路上,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生命”的问题中解脱出来。她一路出着神,上 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心不在焉的。可是,当回到静安大厦时,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 她急于去问问母亲,只有母亲——一个生命的创造者——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 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她那样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顿 时散了一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她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抢白:“要命!你怎么不站进去 一点,挡着门算什么?看你做的好事!”“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一面笑着 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冲进来哦!”
好熟悉的声音!萧依云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 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萧依云的心脏猛的一阵狂跳,可能吗?可能是他吗?那瘦高的 身材,随随便便的穿着件红色套头毛衣,一条牛仔裤,和当年一样!那浓眉,那闪亮的眼 睛,那满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脱劲儿!萧依云屏住呼吸,睁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 身子,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说:“你要去几楼呀?”
没错!是他!萧依云深抽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认得她了!本来吗,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 只有十五岁!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他只对依霞感兴 趣,叫依霞“睡美人”,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黄毛丫头”!现在 呢?“睡美人”不但为人妻,而且为人母了。“黄毛丫头”也已为人师(虽然只有一天) 了!他呢?他却还是当年那股样子,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他还是那样年轻,那 样挺拔!那样神采飞扬!
“喂,小姐,”他又开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头微锁,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 门了。他有些疑惑的说:“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哦,”她轻呼了一口气,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没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头,显得有点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错了,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 妹妹。”
“是吗?”她打鼻子里哼出来,冷淡的接过本子,把脸转向了电梯口。“请你帮我按五 楼。”
“噢!”他惊奇的说:“真巧,我也要去五楼!”
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 的!当年,你们这一群“野人团”,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带着头闹。现在,你们这哼哈 二将又该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她摇了摇头,电梯停了。“喂, 小姐,”他望那像迷魂阵似的通道。“请问五F怎么走?”她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会 找呀?”“哦,当然####”他慌忙说,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 知道。”
“不知道!”她冲口而出,凶巴巴的。
“对不起!”他又抓抓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 句:“今天是出门不利,撞着了鬼了!”说完,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声说。
“怎么?”他站住,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干嘛骂人呀?”她瞪大眼睛问。
“没想到,耳朵倒挺灵的呢!”他又自语了一句,抬眼望着她。“谁说我骂人来着?”
“你说你撞着了鬼,你骂我是鬼是吗?”她扬着眉,一股挑衅的味道。他耸了耸肩。 “我说我撞着了鬼,并没说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吗?”她气得 直翻白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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