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纪·魅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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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笑,一会,果然那伶人上台,打扮成西域胡人的样子,做天魔之舞。舞姿曼妙柔和,绝类天人。红牙板一击,万籁俱寂,只听她唱道:
“欲就东风舞彩裳,东风笑我太疏狂。才将国色争春色,便谪昭阳到洛阳。
有梦暗牵还作翼,多情无赏自为妆。暗香疏影各风骨,骚客何劳笑短长。”
卢长涣大笑。长庄、长龄、长适齐齐叹息,果然,这是卢长涣最出名的咏牡丹之作。耳听那伶人不住唱下去,却是前代名篇。
卢长涣对公主道:“如何?吾才出侪辈多矣!”
公主点头道:“虽然量少,但贵在质胜。本朝文魁,舍汝其谁?”唤道:“取本宫紫袍来!”
旁边伺候的宫女急忙献上一袭紫色锦袍。公主拾起,亲手要为卢长涣披上。卢长涣容光焕发,得意得几乎晕了过去。十年寒窗之苦,不就是为的这一刻的荣耀么?
突听一人清声道:“公主何厚此薄彼?饮一杯酒的赏了紫袍,饮了十几杯酒的却什么都不赏?”
众人看时,就见那位逢唱必饮酒的少年站了起来,风神俊朗,意气超卓。
李玄向来不夸人的,被他的容光一照,也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公主笑道:“这饮酒是有个规矩的,必须自己的诗篇才能饮酒。她们唱前人诗篇,你也要饮,岂能算数?”
少年一声长笑:“公主过于高抬在下,明明是在下之拙作,怎么说是前辈名篇呢?”
说着,离席出座,献上一篇诗集。只见封面上画着一位老僧闲坐,画风古雅,意态闲适。虽只寥寥几笔,却如风月飘然,盎然满卷。公主大惊,翻开诗篇,但见篇篇珠玑,清香满颊。不由得亲自送到少年手上,长揖道:“先生雅作,向来拜读,固以为是前朝名贤所作,不意竟在座榻之侧!”
少年笑道:“公主还是不信。”
他随手抱起身旁歌妓怀中的琵琶,两指微微一拨。众人恍如一阵清风拂面,都觉心旷神怡。少年随手乱拂,音声四溅,星辰妙舞,天女散曼。如繁花竞谢,染满衣襟。忽然抖落,顿成万古风华,独俏立而怆然。
少年微微躬身,道:“这一曲,是为《郁伦袍》。”
公主尚未从妙音中醒来,叹道:“天音曼妙,实无人能及!今日才知真文采!真诗仙!”
说着,从卢长涣身上将紫袍扯下,恭恭敬敬地披在少年身上。亲手挽着少年坐到上座上去。
卢长涣等四人面面相觑,都觉极为难过。但少年才华实在太高,他们望尘莫及,也便不怎么恨他。
少年悠然道:“不知公主该怎么处置这四个人?”
公主恼道:“这四个人沽名钓誉,欺骗本宫,罚他们永远不准应举,永不能授功名。从今日起,他们若敢写一个字,就剁掉一根手指!若敢吟一首诗,发配边疆十年!”
卢家四兄弟大惊。他们嗜书如命,要他们不写字、不吟诗,那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何况他们被父兄寄予了极大的期望,指望着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却被公主亲口判为永不授功名,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四人一齐惨叫了起来。
少年笑道:“在下正少四个诗奴,公主何妨将他们四人赏给在下?”
公主破颜一笑:“这四人虽然品格不高,但还算略通诗书,给先生做了奴才,倒也相得益彰。来人!”
几位彪形大汉抢了上来,将卢家四兄弟狠狠按在地上。又拖过一只巨大的火炉,刹那间将铁钳烧得通红,只见钳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向卢家四兄弟脸上夹去。
卢家四兄弟肝胆俱裂,他们自命为风流才子,若是脸上被烙上“奴”字,终生为奴,这番奇耻大辱焉能忍受?忍不住齐声惨叫起来。
那少年大笑声中,亲手接过火钳,向卢家四兄弟狠狠烙下。
那一刻,四周风物突然颠倒。
帷幔、美酒、銮驾、歌伶瞬间消失,只剩下夜空中一轮绯红的明月。那少年霍然回首,目光冷森森地盯着李玄。
他手中捧着的,是铁,是火,是厉啸的魔,映衬着他满头长发飞舞,紫袍破碎,化为两只羽翼凭天而立。
尽显傲岸冷艳。
卢家四兄弟绝望的凄叫声,成为他最好的点缀。他如悬空立于地狱中,身周遍开红莲。
“是你?”李玄一声惊呼,随即霍然醒来。
满头大汗淋漓,身子也忍不住瑟瑟发抖。卢家四兄弟的凄叫声还环绕在他耳际。他能感受到那是多么绝望的绝望。一切希望都被抹杀,就算取得再多的荣耀,做再多的努力,都无法遮盖印在脸上的那个铁字。
奴。
永远的耻辱与羞辱,是卢家兄弟想都没想过的恐惧,却在这须臾的噩梦中化为现实。他们被紧紧缠住,用他们心灵深处最不能接受的痛。
李玄忍不住想起了崔蔼然。他们的梦绝不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他们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恐惧,并被这恐惧在梦中杀死。
他们成为梦魔的彩虹之珠。
李玄缓缓擦掉额头上的汗,虽然这个梦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个旁观者,但那份恐惧却是如此真实,让他感同身受。他绝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梦魔将矛头对准他,他也一样会惨叫着在梦中死去。
他猛力摇着头,希望能将心中沉沉阴霾驱赶走。他抬头,忽然看到封常青满脸怪异地看着他。
李玄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看?”
这句普通的问话却让封常青吓了一跳,惨叫道:“老大,你不要杀我啊!我实在不是故意发现你的秘密的!”
李玄皱眉:“我有什么秘密?”
封常青:“其实老大你不用自卑,这也没什么不好,从古代开始,很多人都有这个癖好……只是老大要千万放过我!我们只是普通的友谊啊!”
李玄怒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封常青:“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没听见老大在梦里深情地叫‘龙穆’……”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住口,脸色已经煞白。李玄的反应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一个箭步蹿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说我梦中叫了谁?”
封常青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你谁都没叫……”
李玄使劲将他一推,封常青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不由得“嗷”的一声惨叫,死命地挣扎起来。他被李玄使劲摁着,哪里挣扎得脱?只好大叫道:“是龙穆!老大在梦中叫的是龙穆!”
李玄:“还有没有别人?”
封常青:“没有了!没有了!”
李玄将他放脱,仰首沉思,突然大笑道:“我早就该想到是他才是!我怎么这么蠢!”
他盯住封常青。他那专注而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封常青不由得想到他呼唤“龙穆”时的情形,这让封常青瑟瑟发抖。
李玄狞笑起来。封常青抖得更厉害。
李玄:“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胆小鬼遭遇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他还能说“不是”么?封常青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李玄道:“作为朋友,我送你一件礼物。”
他取下那条八宝猁围巾,郑重其事地围在封常青脖子上:“你听说过一句古话么?”
封常青:“什么古话?”
李玄:“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你去插吧!”
第十四章 紫云新苑移花处
苏犹怜在看书。
最近她似乎勤奋了许多,她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她不懂的东西。她翻阅着图书馆里的金简玉书,秀眉微微蹙了起来。纵然她聪明如雪,也很难理解这些世间最难懂的文字。
但她必须要弄懂一件事,必须。
图书馆里很安静,摩云书院的弟子们最不喜欢的就是这里。苏犹怜读着读着,绣靥上露出了一抹甜笑。
“梦,原来这就是梦啊……”
砰的一声响,图书馆的门被重重推开,龙穆像是一阵风,刮到了苏犹怜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跟我来!”
苏犹怜轻轻皱了皱眉,将书合上。
这位异国王子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在苏犹怜并不习惯拒绝别人,尤其是当她看到龙穆的眸子时。
这双眸子变了,不再傲岸、冰冷,宛如天上的星辰一样远远地照耀着世人。它们变得通透而柔和,不像是王子,而像是一位真正的同学。
苏犹怜忍不住上下打量了龙穆一眼。她说不出龙穆有什么改变,却感受到了不同。
现在的龙穆,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傲气,也不再美丽得就像是一道光芒。
他的金发依旧那么灿烂,却有些乱,几丝乱发被汗水粘在他的额头。
他竟然也会流汗,流出的汗也会粘住头发,就跟所有的人一样。
他不再永远笼罩在神性的光芒中,也不是那个穿着孔雀仙翎,站在浮空仙岛上,淡然俯视世间的神明。
他也是个普通人。
一个背着书包,随时都在担心下一场考试的学生,虽然成绩优异,却也讨厌考试,在老师看不到的时候也会开开小差。
苏犹怜原谅了他。
她的心稍微有点烦,因为她发觉,要原谅龙穆,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他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别人固守的印象,丝毫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但原谅他又好像很简单,很自然。他能够随时走入任何人的心中,就连故意拒绝着的苏犹怜也不例外。
苏犹怜的心有些烦。
她不喜欢改变,也不喜欢节外生枝。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她注定两手空空。
她望着眼前这位温柔而优雅的王子,她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属于她。正如她腻声叫着李玄“郎君”,陪他出生入死,偶尔心动时,她也清楚地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只有杀死了这位“郎君”,才会由神仙一般的雪隐上人,改逆上天的旨意,赐给她一份爱情。
她是最卑微的雪妖啊,本不配享有的。
她要寻找的人会是什么样?
会是这么完美?还是个丑陋的、愚蠢的、普通的男人,没有任何优点,邋邋遢遢,庸庸俗俗,但是会爱她,会将她捧在手心中,粗鲁而低俗地呵护着。
那或许是她配享有的爱情。
也就够了。
龙穆牵着她的手,不管不顾,一直走到绛云顶。
他踏着白云,踏着青石,踏着一山潮湿的露水和刚露面的阳光,带着像云一般飘渺美丽的苏犹怜,来到了绛云顶上。
然后,他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道:“送给你。”
绛云顶在火山爆发后几乎完全变成了废墟,经过玄冥等六常傅的努力,也不过仅仅将这座焦土之山勉强维持住了模样。它是整个终南山中最丑陋的一座山峰,丑得歇斯底里。
苏犹怜随着龙穆的手指看去。
焦色废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片田地,之所以称作田地,是因为上面锄了一条条浅浅的沟,沟里面栽着一棵棵绿色的小苗。
沟并不齐整,弯弯曲曲的,那些小苗刚栽好不久,还不能承受阳光的照射,蔫蔫地弯着腰。旁边放着一双木桶,沟里面有清澈的水在流动。
那的确并不仅仅是焦红,因为沟里面,是新鲜的泥土,绛云顶上,已经找不到这样的泥土了。泉水,也只能从山脚下挑来。
小苗稚嫩,它们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够仰望阳光。
龙穆的眼睛中闪烁着光彩。
“送给你。”
“这是我的礼物。”
苏犹怜淡淡笑了笑。
焦土中生花,果然比满地花开要更加动人,也更加艰难。这样的礼物,的确要耗费很多人力物力才能做到。比起玉石珍珠,名马貂裘,这样的礼物的确更能打动人的心。
但这又能如何?
这就不是王子了么?
她眼前闪过那一千个随从。他们不在,是因为他们已经很累了吧。
苏犹怜的话有些许嘲讽:“为什么不让它们开花呢?大乘佛法应该很容易就做到吧。”
“给我看一片花海,漫山遍野,才是你应该有的作派呢。”
龙穆笑了笑,他在田蹊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仰头看着天空。他左手的衣袖卷起,裸露出微带红痕的肌肤来。
“看着它们一点点破土,长大,开花,结果,不是很好么?看着它们从小苗变成大树,从一株变成两株,不也是一种幸福么?”
这一刻,他的笑容中只有淡淡的满足,别无所求。
似乎他叫苏犹怜过来,并不是要打动她,而只是想要她也分享这份满足。
随着小小的花苗生长,这份满足与喜悦也会滋生,不由得要盼着它快快长大。
苏犹怜淡淡道:“你该知道我不喜欢脏乱的东西,下次让你的手下把花蹊弄整齐一些。”
龙穆猝然回头。
他的眼神中写着一丝惊讶、愤怒与羞辱,就像是一枚钉子,将苏犹怜钉在了天空中。
她的心忽然有些惶惑。
仿佛一脚踏碎了孩子辛苦搭好的积木。
仿佛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在兴奋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名字来。
龙穆的眼神渐渐黯然,一丝浅浅的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是这样想的么?”
他弯下腰,静静地抚摸着泥土。
一株孱弱的花苗在他手下缓缓吐出一枚露珠,龙穆用指尖将它挑起。
“那让我自己来等待它们的生长吧。”
“无论整齐,还是凌乱,都是它们自己的成长。”
“由我一个人等候。”
苏犹怜忽然感到一丝不妥。龙穆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竟让她有种犯罪的感觉。她望着他的脸的时候,感到一阵心慌,似乎正在打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她忽然奔过去,抓起龙穆的手。
这一刻,她霍然明白,为什么龙穆牵她的手的时候,她的心有些乱。
这只手,不再是整洁的,白玉一般,只跳跃在竖琴琴弦上的精灵。它本一尘不染,此时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石子划出的伤口,泥土粘上的污垢,挤压留下的淤痕,让它一如风雨后的秋兰,不忍多看一眼。
这双手,不属于王子龙穆,甚至不该属于摩云书院的任何一个人。
苏犹怜的目光自手掌上抬起,凝视着龙穆。
龙穆有些尴尬,似乎努力想藏起来的东西被苏犹怜找了出来。他想抽回手,但苏犹怜握得紧紧的,让他无法解脱。
“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么?”
那一条条弯弯的花蹊,那摞在花蹊边、整齐的田坎。焦红的碎石被仔细地清理走了,再铺上一层从山下挖来的新鲜泥土,种上花苗,浇上清澈的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