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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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炸、瞬发、延期、双用”(军中称性交曰打炮;未触即shè精者曰“空炸”;早泄者曰“瞬发”;可持久者曰“延期”;至于“双用”何所指,今已忘记。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日,李敖附识)。
在这次参观后,我用心搜集资料,在二十六年后(一九八六年)发表四万多字的长文-《“军中乐园”的血与泪》,李敖为有心人,由此可见!
在四二炮连一周,三月十日,我被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即赴“搜索集训队”报到,下午上校师长江敬煦来点名,称我“李排长”,此公后来官拜上将,做了安全局局长,对我日后的反国民党行动,颇多打压,人间孽缘,有如是者!
搜索排排长做了五十二天。其间兼做地雷课教官,极受欢迎。
三月十六日我看到军中如何处理暴行事件:
早晨师朝会后集体去参观四二炮连,第三排之上士韩乾忠被枪决,去时人已死,众大骂:“人死了还看个鸟!”头两节基本教练后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处不过一百米。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两双球鞋。此人去年六月四日因打百分输香烟,上士大胖子总是好牌,被激,以枪击上上,因救治不得法,血流入而死,俯放之反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想不到枪就响了!”浙江人。甚矣,冲动之可畏也!
军中暴行基本原因是老兵苦闷,往往暴行之时,拿枪扫射,所以伤亡甚多。我退伍后不久,第六连连长等都被老兵打死了。
四月二十九日消息传来,我又被分发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五月二日我离搜索排:
今早夹道欢送的场面甚动人,也真是大场面!有的战士叫着说:“你的故事还有好多没有讲哪!”粹华要送我,我却之,端纪以车来,九仙、开云为我背物,皆满头大汗,心甚不忍,发薪后当表示一点小意思。
夜与副连长等在草地上谈天,王佐来,竟送来“金龙牌”热水瓶,上写:
欢送
李排长临别留念
友谊永固
胡正卿丁忠
敬赠
曾继美王佐
我在第四连,从连长俞克勤以下,都很另眼相看,五月四日:
连长好意,下令为我架一克难桌,桌面是工排长的箱子……又把副座的灯架给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连长把内衣裤借我,昨天连长又要如法炮制,吾谢之。
午后编队,兵器排如斯组成,在施坷处借三十元,买双喜两包及花生米牛肉干糖等,于四时半召集排中十员干部座谈,我主持得颇好,老兵们执礼甚恭,最大者四十岁,最小者亦长吾七岁,他们甚执礼,可是散会时却收拾遗物,彼等真穷而可怜。
兵器排里有七五炮和六0炮,各由组长一名带班,五月七日我写道:
今日起大忙,开始讲课,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满身大汗,亲为之伏地示范,花了三小时才算懂了一个“米位”,组长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真要命。
到了第四连后十三天,就开始了移驻大行军,从高雄县仁武乡走到台南县新化那拔林:
五月十六日晨三时后即被吵醒,急整行装(抓周排长及永亭的公差),团长训话后,五时二十分即出发,一口气走过椭梓方有点小休息,过冈山,营长与小谈,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兴里大休息,永亭为我找来一盆热水洗脚,徐菊生为我找来盐置其中,连长赞我带兵之成功也。……在相当疲惫下至阿莲国校,夜宿教室中,四个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日行约三十六里!
五月十六日三时后又起,孙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营长车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过深坑,抵关庙,庙甚大,然未得参观,赴新化午饭,此段最苦,脚痛甚,左脚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员边走边哭,几乎每个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来支撑下去,唱歌、哼诗、拿出小册边走边读英文……老兵们还是有办法,充员多不支,枪炮多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枪,金海独负一炮,皆可大书者也。苦撑之下,终达新化,不好去抢开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棒及汽水四瓶,其狼狈可想,卧地不欲起,行政官替我准备车,营长亦来问,我拒坐车,连长极赞我,谓营长举拇指找我,亦如昨日。小睡数分钟即出发,充员们及老兵们甚赞排长之坚决不馁,一口气由新化抵前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两日九十二里!
我一辈子也没快速走过这么远的路,要不是做了预备军官,哪能有如此磨练啊!
日记中,我记下的民间疾苦颇多,五月二十九日有一则如下:
一女孩(十六)双亲亡,有债,老太婆卖之,索佣四00,女卖二0000,今早在变电所,围观人甚多。
我又记下民间言论不少,六月二日有记厕所文学者:
在仁武拟汇集厕所文学,未竟其功,只录出一则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笔,步岳告我时,两人笑不可抑;又忆仁武厕所中曾有数则,志之于后,聊见一斑云尔:
1人在军中心在家
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流传甚广,曾数见不鲜。
2当兵如牛马
当官如流水
此二句造诣颇不恶。
3官长都是王八蛋
写这话到死都是不要脸,你没本领做官长就这样写。
此出自两人之手笔。
4阿花啊!我真想你呀!
没出息!
此亦出自两人之手笔(阿花是弹子房中的女记分员),一为多情之上,一为有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厕所文学,其成厥有数端:
(一)多成于冬天,天凉穿上衣,钢笔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带钢笔。
(二)有一肚子鸟气,必泄之于臭门板而后快。
(三)必大便干燥,致“‘便’有余力,则以学文”。
(四)必伤风——鼻子不通,不怕臭,灵感不致为臭气所扰。
(五)必知识水准仅及于W。C,文学程度或稍过之。
(六)必有创作欲而又不得于凡夫,故作题壁之举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岂好辩或予不得已也的亚圣心怀。
(八)必为精神上善将人阿Q式“擦擦”者流。
七月六日我记周排长的故事:
加薪事公布,我净得三一六·五元。为阿兵哥们抄一份布之。瑞芝说:“这回又加了六‘炮’!”
“六‘炮’”是指打了六“炮”,就是加薪的钱正好可以够他到军中乐园玩六次。他的换算单位发人深省:军人生活简单,性交变成惟一的大事。至于我,我的军人时代全无性关系,全靠手淫自我解决。
做了陆军,又下了部队,下了野战部队,就不能闲着,整天折腾训练,殊少宁日。我属于“前瞻师”,是美援配备最好的部队,花样也最多,回看那时的日记,犹心有余“记”:
八月二日
阴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十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外皆湿,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湿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二三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一夜蹬我好几次。
八月三日
……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看小女孩编草帽,其熟练程度甚惊人,我也编一阵,画虎矣。
小女孩大花头发,极富表情、美丽,憨态十足,很少看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而草帽一个只卖七角,实在可怜可怜,民间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观察,方可得之。逗小女孩子及小男孩子们。
八月四日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关庙北边,大骂高兴记一次,可算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为其背三00,晨雾中拂晓攻击,我身兼排附及六0组长,过许县溪,菊生欲负我,我却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连过三河,在烂泥中摔一跤,枪端撞我右下颚,痛不可言。在菠萝地中行进,刺腿之至。看口二射击及战车冲锋,攻下虎山(0·七八)后东转直达埤子头,在埤子头警所中午饭,看阿兵们买菠萝实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仅余六十二元于前晚请客了),又以不愿身蹈军纪故也。阿兵送菠萝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未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头手,写日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二、夜间攻击一四0,以守六0炮,少走一些,穷坐一阵,左耳听三00,右耳听五三六,由于孙起祥通讯错误,连长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误会尚小,解释清楚,晚私放高兴记及张源益归。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艰苦,我虽已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时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裤来换湿衣裤,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两万一千米,中经山路及植物丛,许多路本属汽车“机动”,可是为与九三师比赛“谁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机动”了。副团长说“如散步一般,很轻松”。-哈哈。
由此可见,“前瞻师”虽为美式配备,但为了打小算盘,又美个屁呀!
八月十一日傍晚,部队又行动了:
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人士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冷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
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后卧于雨衣上方,欲睡时,情况解除。
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约五十里。
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军中的艰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气与斗志,在九月九日早上,我写信给马戈、景新汉,特别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彩色的里程碑!
这种指向,证之我和好朋友们日后的殊途而不同归,可看出我蓄谋之早、独进之勇,都伏机在我军中受苦之时。我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我这样肉体与精神交错地生活着,可是我显然日复一日这样生活着。几乎所有的预备军官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伍的日子,可是我却这样充实的利用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工给我精神训练,我真的自豪呢!
在十六周的“师教练”以后,我又走回高雄县仁武乡。十月八日记:
二点五十分起床,四时后戴月出发,未几即浑身是汗。过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莲郊外竹林下吃油饼。睡不着、热、蚊蚁三要命。
五时出发,抵冈山天黑,抵桥头时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诗或敲打鼓励阿兵哥们,最后挣扎抵楠梓,很饿很渴。菊生送蛋一枚,边际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见月,十时后抵达,本日行百余里。
十月二十四日起被派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参加演讲比赛。十一月三日,我写信给王尚义、马宏祥、陈彦增报告趣闻如下: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