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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三家巷-第3部分

小说: 三家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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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陈文英接着说:“可不是么,我看见阿炳表弟,就好像看见一个孤儿流浪在街头一样!”陈文娣做出很高贵、很有教养的样子说:“或者不如说,一只美丽的、被遗弃的小猫!”小妹妹陈文婷争辩道:“还不对。是一个没人要的洋娃娃!”陈文雄点头赞同道:“真是亏四妹想得聪明。洋娃娃倒也恰当:只有漂亮的脸孔,没有头脑,没有灵魂。”

他们兄弟姊妹在二楼书房里纵情谈论的时候,陈万利也在二楼南边的后房、陈杨氏的卧室里和她谈论着。陈万利本人这阵子已经五十多岁,陈杨氏也已经四十八岁,要靠她生育什么的,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不想别的办法,恐怕再弄不到男孩子。有些看相算命的向他献过计,叫他买一个粗贱人家的男孩子来养,或者把一个贫穷下贱人家的男孩子认做干儿子,就说不定能给他带上几个真儿子来。陈万利把这些情形和陈杨氏说了,就一起商量办法。陈杨氏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给你生了一男四女,是对得起你陈家有余的了!要说是男是女,那不由我主张,多半还要看看你祖上的功德怎样。你现今想要个男的,我倒管不着你。你只管去勾三搭四,什么烂货使妈,婊子娘姨,我眼不见,只当是干净。可是你想弄到家里来,那万万使不得!孩子们都大了,也不会答应。咱陈家可不比他何家,他家那乱七八糟,浑没个上下的,谁瞧得惯!你如今想出好主意来了,想弄个野孩子回来了,那可不成!”陈万利连忙分辩道:“谁使那个心?我如今不是跟你商量么?我要是那样做,还用得着什么商量?你要想清楚,一个儿子,那后嗣是太单薄了。”后来商量来、商量去,陈杨氏只是不肯买孩子养,她怕买来的孩子养大了,将来总是个祸根,不如认个干儿子,倒是干手净脚,就是将来有些拖累,也不会成大害。说到认干儿子,他们慢慢就想到周炳身上了。陈杨氏觉着周炳这孩子倒还将就。第一,这孩子是够粗生贱养的。第二,这孩子是她的亲姨甥,将来有什么话还好说。第三,这孩子如今正没书念,没工做,流离浪荡,周家正在发愁,有人肯要他,包管一说就成。陈万利一想也是,就定夺了。定夺之后,陈万利走出书房,对他的儿女们说:“这里有一个谜,你们猜一猜。”大家争着问是什么谜,陈万利又说:“这几天,你们就要加多一个兄弟。你们猜是怎么回事儿!”大家笑着、嚷着,都没能给猜出来。

过了几天,陈杨氏去跟妹妹周杨氏提起这件事,周杨氏就跟周铁商议,又跟弟弟杨志朴、妹妹区杨氏商量;周铁自己没主意,也去找他连襟、皮鞋匠区华商量。大家都觉着没什么妨碍,这事就成了。又过几天,周炳就去陈家“上契”。陈万利也摆了几桌酒,请了至亲、邻里来吃。又给周炳打了一把金锁,封了一枚“金仔”,二十元“港纸”给周炳做上契的礼物。从此周炳就不叫陈万利和陈杨氏大姨爹和大姨妈,改口叫干爹和干妈;那些表兄弟姊妹,一向叫惯了,也就不改了。那时候陈家有三个女用人,一个使妈叫阿发,三十好几岁了,就是曾经有谣传,说她去香港养过孩子的;一个使妈叫阿财,二十岁左右,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传来传去;一个“住年妹”叫阿添,十六七岁,提起她的名字,别人就掩着嘴笑的。她们私下里曾经多次商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周炳才好。要称呼他“表少爷”吧,这本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周炳吃饭跟她们一道吃,做工跟她们一道做,住也住在她们旁边、那楼下的贮物室里,穿戴既不像“上人”,又一直撵着她们叫“姐姐”,倘若称呼他“少爷”,反而显得不亲热了。要不称呼他“表少爷”吧,他又明明是老爷的干儿子,明明有上、下之分。而且他每天吃过晚饭,洗了脚,脱下木屐,换上青乌布鞋,夹上几本硬皮书,吊着一瓶洋墨水,去念英文什么的,又分明不是“下人”干的勾当。她们拿这个去问陈杨氏,陈杨氏倒也聪明,就吩咐她们跟着四姑娘陈文婷,叫他“小哥哥”。这是平辈之中略带尊敬,尊敬之中又还是平辈的称呼,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可是她们这番苦心,周炳倒没怎么留神。他按着他干爹的吩咐,怎么吃、怎么住就怎么吃、怎么住,白天从井里打水出来淋花,淋完花就松土、上肥、剪叶子,晚上去念英文。事情倒也轻松。后来,他淋完花之后,还有空闲,就去帮助那三个女用人打水、扫地、破柴、煮饭。晚上念完英文之后,就上三姨家玩,和那边的表姊妹兄弟们演这个戏,演那个戏。没多久,他就觉着那英文越来越难,越来越和自己没缘分,索性就爱上不上的,有时溜到三姨家,痛痛快快地一直玩到打过三更才回家。这样子,又过了两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已经打过十一点钟,他才离开区家,朝西门走去。五月的晚上,又暖和又幽静,江风带着茉莉花的清香,吹得人懒懒地打瞌睡。天空又柔软,又安宁,闪着光,好像一幅黑缎子一样。周炳静悄悄地走进三家巷,一推陈家的铁门,门只虚掩着,没有闩上。他进去一看,屋里的电灯全灭了,只有楼下客厅的门还开着,有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周炳走近客厅,先发现有两个人影。后来走到客厅门口,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女的绕着当中的酸枝麻将桌子缓缓走着,男的跪在地上,用磕膝盖走路,在后面追赶,样子挺滑稽。他再一看清楚,在前面走的正是使妈阿财姐,在后面跪着撵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干爹陈万利。周炳吓的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倒跳三步,大声不停咳嗽。客厅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了。陈万利粗着嗓子大声喝问:“谁?”周炳低声回答道:“我。”陈万利接着骂道:“混账东西,还不把铁门关好!”到周炳关好铁门,回身往屋里走的时候,那里是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第二天,他看见陈家的人个个都像平常一样,好像没有什么事儿;就是那阿财姐,那陈万利本人,也觉着没有什么似的。他心里暗暗纳闷。他害怕会有一场很大的争吵,可是没有。他不敢对别人讲,只对他的同年表姐区桃一个人讲了。区桃也不敢对别人讲,只对她姐姐区苏一个人讲了。区苏告诉她妈妈区杨氏,区杨氏告诉了她丈夫区华,区华当做笑谈和他连襟周铁说了,周铁也当做笑话和周杨氏说了。周杨氏一听,连忙掩住他的嘴,叫他不要胡说八道,免得别人听见了,传出去不雅相。

但是已经有人听见了。那就是他们的大姑娘周泉。她住的房间和周杨氏的房间只隔了一个小天井,因此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不听还好,一听就气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她认为这是她的同学陈文雄的一种耻辱。而一个纯洁的、年轻的、有知识的、道德高尚的中学生,哪怕她只有十六七岁,也不能让她的同学蒙受耻辱。因此,她第二天就非常严肃地把这个消息转告了陈文雄。陈文雄发誓要把这件损害了陈家的荣誉的冤案追查清楚。恰巧那天早上,陈万利因为商务上的事情去了香港,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回家。陈杨氏企图阻止陈文雄闹事,但是他不听劝阻。从傍晚的时候起,连晚饭都不吃,他一直从他二姨爹周铁家追查到他三姨爹区华家,最后又追查到周炳的身上。陈杨氏一听是周炳传出去的,料想事情有八、九分可靠,就首先哭嚷出来。阿发、阿财、阿添这几个使妈、住年妹,看见老爷不在,太太又做不了主,大少爷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也就不敢做声。阿财是当事人,更加害怕,也就跟着大哭大闹,又要吃毒药,又要吞金子,又要投井,又要撞墙。这时候,大姑娘已经回了婆家,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围着周炳又是审问,又是侦查,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周炳叫他们吓呆了,只是眼睛发愣地直望着前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文婷看见他的样子可怜,想斟一杯茶递给他喝,但是走到半路上,看见大哥哥拿眼睛瞪了她两下,她就缩回去了。这样,一直闹到半夜十二点多钟,还闹不出个名堂。陈文雄没办法,就用一把铁锁把周炳锁在贮物室里,待明天下午放学回来,再继续进行追查。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年轻人都上学去了,陈杨氏一个人悄悄地开了锁,走进贮物室里。她预先想好了许多话安慰周炳,叫他不要难过,不要惊慌,不要害怕等等,可是都没用上,周炳正在呼呼大睡,睡得又香又甜呢。她叫醒了那孩子,给了他一杯茶喝,又给了他两个油香饼吃。他一面揉着那叫人疼爱的圆眼睛,一面吃东西。吃完了,就对着陈杨氏傻笑。那白白的脸,红红的脸蛋上,一左一右露出两个不算很深,但是很圆的笑窝来。那红红的舌头老在舔着那两片不算很厚,但是很宽的嘴唇,露出嘴馋的样子。陈杨氏看见他那样子,心里实在爱得不得了,就抱住他亲几下,再慢慢问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见什么。他不知道陈杨氏这样问,有什么用意;也没有心思去打量这些。见她问,他就把那天晚上所看见的情形,一五一十照直说了一遍。他没有想到这样说,会在什么人的身上引起什么样的后果。陈杨氏听了,既没有笑,又没有恼。这样的事情,她早就听俗了。她只是长长地叹口气道:

“嗐,小哥哥,那天晚上你要是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有多好!”

周炳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一个脾气随和的孩子,因此就顺着他干娘的口气说了:“是呵,是呵。我回来早一点就好了。不,我回来迟一点就好了。要不然,客厅里没灯就好了。再不然,我先使劲把铁门一关就好了。可是……”“不,不,不,傻孩子!”陈杨氏说,“你现在说你没看见,还来得及!”

周炳急忙分辩道:“那怎么成!那不是扯谎了么?妈妈说过,好孩子什么时候都不扯谎?”

陈杨氏说:“谁告诉你的?哪有那么回事儿!你只要说你什么也没看见,你跟区桃只是闹着玩儿的,那么,其他的事就不与你相干了。我也不哭了。阿财姐也不寻死寻活了。你大表哥也不生气了。你干爹也不见怪你了。你也可以出去玩儿了。”

周炳耳朵软,经不住别人一求,就答应了。他说:“好吧,那我就说,我当真什么也没有看见。”

陈杨氏给了他一个双银角子,欢天喜地走了。陈文雄、陈文娣他们中午放学的时候,陈杨氏就吩咐他们把杨家舅舅,周家二姨爹,区家三姨爹这几门至亲的全家大小,今天晚上都请来,大家当面将这桩冤案断个一清二楚。年轻的使妈阿财听见陈杨氏这样摆布,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不知是祸是福,心里很害怕,就悄悄地和年纪大、阅历广的使妈阿发商议。阿发说:“阿财姐,这是你的运气来了。”阿财说:“都要当众出丑了,还有什么运气?”站在一旁的住年妹阿添也说:“丑死了!要是我,我宁可上吊!”阿发说:“要丑,是他家丑。咱们不过为了两餐,有什么丑!阿财姐,你愿不愿意当陈家的二太太?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你要是愿意,那就要买通这位小哥哥,让他今天晚上使劲顶证,说老爷跟你已经生米煮成了饭。他们大家大业的,哪会多余你这双筷子、碗?家丑不可外扬,就顺便把你收做个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还得带挈我们!”阿财听了,一想也对,就说:“本来生米就早已煮成了饭,这也不算冤枉他家。”当天下午,阿财看看四周没有人,就悄悄开了贮物室的铁锁,递了一大包用干荷叶包着的芽菜炒粉给周炳吃。芽菜炒粉又香又热,好吃极了。小哥哥吃完之后,阿财不说话,只对着他呜咽流泪。周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见她凄凉苦楚,也就陪着她掉眼泪。哭了好大一会儿,阿财才开口说:“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问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诉苦。她说老爷骗了她,答应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赖账。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顶证,咬定说实在有那么一回事,不然的话,陈家一定会辞掉她。要是当真辞掉她,她一定没脸见人,肚子里的小孩又没有爸爸,她准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蝉更加受罪,就一口答应下来,还当真陪她哭了半天。

当天晚上,亲戚们都到齐了。轮到周炳说话的时候,他一张嘴就说:“那天晚上,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大姨爹跪在阿财姐面前,拿磕膝盖这样走路……”人们笑着,叫着,恨着,骂着,哭着,都没听清他往后还说了些什么。这样子,周炳当天晚上就叫陈家撵出来了。

 3 鲁莽的学徒

不久,陈万利从香港回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只说了一句成语:“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跟着就下了一个命令: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谁要是再提了,就把谁赶出大门口,永远不准许回来。以后果然大家都不提它。陈家的荣誉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风潮也就平息了。开头十天八天,周炳心中还有些纳闷:怎么还没听说他大姨爹娶阿财姐当二奶奶?怎么阿财姐肚子里的娃娃还没养下来?后来慢慢地也就把这些事儿忘记了。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有些知道一点内情的,都认为周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用人,白白把一个少爷的身份给丢了,是一个真正的戆大。只有皮鞋匠区华很赏识他,曾经对他爹周铁说:

“看那孩子,外面粘糊糊地像个浑人,里面的胆子却大。”

铁周笑着回答道:“他又不走军界,要那么大个胆子干什么!不知道胆子大的人当皮鞋匠合适不合适,要合适,就给了你吧。可你别光看中了他的相貌长得好,将来又埋怨我!”

区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道:“看你招摇到那个劲儿!光你家阿炳的相貌长得好,我们家的阿桃就长得比他差?就这样吧。跟着我当个鞋匠,也总不能说委屈了他!”

旧历五月初五那一天,周炳就到南关珠光里区华家里去当学徒。大清早起,周杨氏就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家里没有别的人,只剩下他母子两人。周铁一早就上打铁铺子去了。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一个月难得有两天在家。周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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