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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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不了艰穷。”
“屁!别再瞎说霸道,我不爱听。”
他不说话,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晚上他睡不着。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着:“宝贝睡啦宝贝睡……妈妈疼宝贝——”轻轻儿的拍着他;不一回儿娘儿俩都没声了。
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他听见孩子哭。他瞧见孩子死在他怀里。他瞧见自家儿坐在街沿上,捧着脑袋揪头发,拐杖靠在墙上。
猛的,他醒了回来。天亮,他笑自家儿:“怯什么呀?”
他天天壮着胆笑自家儿:“怯什么呀?”逗着孩子过日子,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是六月,闷热得厉害。晚上没好好的睡,叫蚊子咬很了,有点儿头昏脑涨的。他瞧着大轮子一动,那雪亮的钢刀,喀的砍下来,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砖切成两半。皮带隆隆的在半空中转,要转出火来似的,他瞧见一个金苍蝇尽在眼前飞。拿袖子抹抹汗。他听见许多许多的苍蝇在他脑袋里边直闹。眼前一阵花。身子往前一冲,瞧见那把刀直砍下来,他叫了一声儿,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饭去。”便醒了回来,有人哭,那是翠娟,红肿着眼皮儿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么?还没死呢!”
“全是你平日里胡说霸道,现在可应了。”
“你怎么跑来了?孩子扔在家里没人管!”
“你睡了两天,不会说话。你说,怎不急死我!”
“我说,你怎么跑来了,把孩子扔在家里——”
“我说呀,你怎么一下子会把胳膊伸到那里边去了?”
“真累赘,你怎么专跟我抢说话,不回我的话呀?我问你,孩子交给谁管着。”
“大姑在家里管着他。”
“姊姊吗?”
“对,姑丈和大伯伯上厂里要钱去了,这里医院要钱呢。”
“家里零用还有吧,我记得还有二十多块钱在那儿。”
她低下了脑袋去抹泪。
“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再说吧,还有一条胳膊咧。”
他望着她,心里想:“我抱着孩子要饭去吧。”一面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没话说,尽抹沮、一条手帕全湿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儿的西乐队,饽饽铺子的铁构敲在锅沿上的声音……老虎灶里的那个胖子还是把铜构子竖在灶上站在那儿吧!接着便是那条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斗大的财字……他是躺在这儿,右胳膊剩了半段,从胳膊时那儿齐齐地切断了,象砖那么平,那么光滑。
第二天,姊姊,哥,和姊夫全来了。他们先问我怎么会闹出那么的事来的,往后又讲孩子在家里要爹,他们给缠得没法,又讲到昨儿上厂里去要钱的事,说好容易才见着厂长,求了半天,才承他赏了五十元钱,说厂里没这规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谨,他份外赏的,还叫工头给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给翠娟了。
“往后怎么过呢?”
听了这话,他闭着嘴望他们。他们全叫他瞧得把脑袋移了开去。他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活总是要过的。”过了回儿又说:“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里养去,医院里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紧,钱是有限的,我们总能替你想法。”
“不,现在是一个铜子要当一个铜子用了。”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头几天翠娟天天来,坐在一旁抹泪,一条手帕全湿了才回去。往后倒也不哭了,只跟他谈谈孩子,谈谈以后的日子。她也从不说起钱,可是他从她的话里边听得出钱是快完了。那天她走进来时,还喘着气,满头的细汗珠子,脊梁盖儿全湿啦。
“怎么热得这个模样儿?”
“好远的路呢!”
“走来的吗?”
“不——是的,我嫌电车里挤得闷,又没多少路,反正没事,所以就走来了。”
“别哄我,是钱不够了,是不是?”
她不说话。
“是不是?”
猛的两颗泪珠掉下来啦,拿手帕掩着鼻子点了点头。
“还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厂里拿来的五十元钱呢?全用在医院里了吗?”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么啦?你用了吗?”
“大伯伯骗你的,怕你着急,厂里只争到三十元,这里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来的。我们的二十多,我没让他们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伤口还没全好哪。”
“还是搬回去吧。”
他催着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来接他,坐了黄包车回去。他走过那家绸缎铺子,那家饽饽铺子,胡同还是和从前一样。走到胡同里边,邻舍们全望着他,望着他那条断了的胳膊。门那儿翠娟抱着孩子在那儿等着。孩子伸着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过来,才觉得自家儿是真的少了一条胳膊了。亲着孩子的脸,走到屋子里边,还是那掉了漆的墙壁,什么都没动,只是地板脏了些,天花板那儿挂着蛛网。他懂得翠娟没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挣下地来,睁大着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着自家儿的胳膊给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脑门下长满了痱子。只要孩子在,就是断了条胳膊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时候有些人跑进来问候他,他向他们道了谢。等他们走了,身子也觉得有点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时候儿,还跟他说:“你要钱用,尽管跟我要。”他只想等伤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厂里去看看。他还是可以做工的,只是不能再象别人那么又快又好罢咧。翠娟忽然叹了口气道:
“你真瘦狠咧。”
“拿面镜子我照一下。”
镜子里是一张长满了胡髭的瘦脸,他不认识了。扔了镜子——“我还是要活下去的!”
“现在我可真得去帮人了。”
“真的吗?”
“要不然,怎么着呢?咱们又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钱的,咱们不能牵累他们。”
“真的吗?”
“你等着瞧。”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瞧见自家儿用一条胳膊抱着孩子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
第三节
每天在家里,总是算计着往后怎么过活。他可以到厂里去瞧一下,工是还可以做,厂里也许还要他。就是厂里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卖糖果,卖报纸。翠娟出去帮人也赚得几个钱一月。可是孩子呵!孩子不能让翠娟走的。法子总不会没有,只要身子复了元就行咧。
过了几天,饭比从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姊夫那儿去走了一遭,谢了他们,托他们瞧瞧有什么事做没有。回到家里,媳妇笑着跟他商量。
“我真的帮人去了,你说可好?”
“真的吗?”
“自然真的,有个小姊妹在西摩路王公馆里做房里的,荐我到那边儿去,你说怎么着?”
“也好。”
“六元钱一月,服恃他们的二少爷,带着洗衣服,旁的就没什么事……”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儿。他没听,望着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听见过许多人说,娘儿一到公馆里去做,就不愿意再回家受穷。也瞧见过他伙伴的媳妇帮了半年人就跟着那家的汽车夫跑了。有一个朋友的媳妇也在大公馆帮人,他要她回来,天天跑去跟她闹,末了,叫她的主人给撵了出来。那么的事多极了,他听见过许多,他也瞧见过。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帮人吗?”
“你怎么啦!人家高高兴兴地跟你讲……”
“不怎么。”
“你这人变了,掉了条胳膊,怎么弄得成天的丧魂落魄的,跟你讲话也不听见。”
“阿炳怎么呢,你去帮人?”
“有什么‘怎么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在家里不能照顾他不成?”
“他离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说怎么着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赚钱。”
他又望着孩子。
“说呀!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说话,老不存心听。”
“唔?”
“你说怎么着?”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壮些才去。”
“等几天也好。”
伤口是早就好了,就为了流多了血,身子虚,成天傻在家里,没事,有时候抱着孩子到门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后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带着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戏,孩子乐了,他也乐。姊姊也时常来瞧他。跟翠娟谈谈,倒也不烦闷。日子很容易混了过去。脸上也慢慢儿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礼拜到王公馆去,他也想到厂里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饭,他便坐了电车往厂里走。
到了厂里,他先上机器间去。已经有一个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轮子还是转着,钢刀还是一刀刀的砍下来。从前的伙伴们乐得直吆唤,叫他过去。他站在机器前面笑着。真快,一个多月啦。
“伙计,你没死吗?”
“还算运气好,掉了一条胳膊。”
“我们总以为你死咧,你没瞧见,我们把你抬到病车里去时,你脸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吗?自家几倒一点不怕。”
那工头过来了,跟他点了点头。
“好了吗?”
“好了。”
“躺了多久。”
“一个多月。”
“你也太小心咧。”
“是吗!”
“如今在那儿?”
“没事做。”
“现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伙伴岔了进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呢?”
“我打算到这儿来问问看,还要不要人,我还能做。”
那工头瞧着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经有人了。”
“总可以商量吧?”
他瞧着他的断了的胳膊嚷道:“很难吧,你自家儿去跟厂长谈吧,他在写字间。”
他便向他们说了再会,跑去了。
推开了门进去,厂长正坐在写字台那儿跟工程师在说话。见他进来,把手里的烟卷儿放到烟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么事?”
“我是这里机器间里的——”
“不就是上个月切断了胳膊的吗?”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医药费吗?还有什么事?”
“先生,我想到这里来做——”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我还有媳妇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饭的——”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断在这儿的,现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儿去呢?”
他摇了摇头:“这里不能用你。”
“总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别人怎么呢?断了胳膊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别人,全用了断胳膊的,我们得关门了。”
“先生,总可以商量吧?”
“话说完了,你这人好累赘!”
“难道一点儿也不能商量吗?”
他不给回,和工程师讲话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断在你厂里的。”
“跟你说话说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着。”
“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铃,是叫人来撵他的神气。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来的一条胳膊直指到他脸上。
“你妈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饭吗!”
“你说什么?给我滚出去!你这混蛋!”
门开了,走进了一个人来,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挣扎,尽骂,直骂到门口。他脸也气白啦。糊糊涂涂的跑了许多路,什么也不想,只想拿刀子扎他,出口气。现在是什么都完了。还有谁用他呢?可是也许一刀子扎不死他,也许他活着还能赚钱养家,也许还能想法。扎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们怎么过活呢?顶好想个法子害他一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来去都是坐汽车的。想着想着,一肚子的气跑回家里。孩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开,婊子养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没觉得。孩子还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儿了,翠娟连忙把他抱了过去,一面哄着他:
“宝贝别哭,爹坏!打!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对了,打!打爹!宝贝别哭。阿炳乖!爹坏!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
他本来躺着在抽烟的,先还忍着不作声,末了,实在气恼狠了,便粗声粗气的:“累赘什么!”
“你大爷近来脾气大了,动不动就没好气!”
“不是我脾气大了,是我穷了。才说了这么句话,就惹你脾气大脾气小。”
“什么穷了,富了?你多咱富过了?嫁在你家里,我也没好吃好穿的过一天,你倒穷的富的来冤屈人!”
“对啦!我本来穷,你跟着我挨穷也是冤屈你了!现在我穷得没饭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发昏了不是?”
“什么帮人不帮人,我早就明白是说说罢咧——”
她赶了过来,气得一时里说不出话来。顿着脚,好一回,才:“你——”哇的哭了出来,“你要死咧!”
这一哭,哭得他腻烦极了。
“婊子养的死泼妇!我们家就叫你哭穷了,还哭,哭什么的?”
“你骂得好!”她索性大声儿地哭闹起来。
他伸手一巴掌:“好泼妇!”
孩子本来不哭了,在抹泪,这一下吓得他抱着妈的脖子又哭啦。这当儿有人进来劝道:“好好的小夫妻闹什么!算是给我脸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进来,胆大了,索性哭得更厉害,一边指着他:“你们评评理,一个男儿汉不能养家活口,我说去帮人,他说我想去偷汉,还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么样?”他赶过去,给众人拦住了。
“小夫妻吵嘴总是有的,何苦这么大闹。大嫂你平平气,一夜夫妻百恩,晚上还不是一头睡的。大叔你也静静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担待担待。真是,何苦来!”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闷坐在那儿,又不好说。翠娟不哭了,一面抹泪,一面说道:“我走!我让他!他眼睛里头,就放不下我。他要我走,我就走给他看。”一面还哄孩子。孩子见妈不哭,他也不哭了,抹着泪骂爹:“爹坏!打!”
劝架的瞧他们不闹了,坐了回儿也走了。他闷坐在那儿。孩子也坐在那儿不作声。她也闷坐在那儿。他过了会儿便自家儿动手烧了些饭吃了,她也不吃饭,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