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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阿城文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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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Nonino夫妇开车带我们去与斯洛维尼亚国界临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

城里每年举办东欧艺术节。街上卖一种提包,上面印着很大的一个K,原来是捷克

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条河的两岸,河边有巨石,岸边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说,每年都

要在这河边演但丁的《神曲》。

我对但丁《神曲》的场景印象来自法国画家G。Dore为《神曲》绘的插图,这条

河则令我对《神曲》心领神会。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厂仓库旁的Nonino夫妇家吃饭。餐厅里有四扇中国屏

风画,画的是中国的八仙祝寿,按规格应该是八幅,不知是谁画的。从女人的眉型

看,应是清代的作品,画得真是好,博物馆级的藏品。八仙是给西王母祝寿,大概

当年是给哪位老太太过寿的礼品。我们就在这四张画前吃饭。

酒厂仓库非常大,几个工人在这里包装Nonino牌的烈性葡萄酒。酒瓶是斯洛维

尼亚手工制造,设计得类似中古炼金术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种酒瓶上有一颗彩色玻

璃珠,玻璃珠是从威尼斯做来的。

Nonino酒是欧洲上品烈酒,价格惊人。可惜我因为偏头痛,戒酒了。

年初在这间仓库里发奖,来了大概有一千多人,厨师从巴黎请来,发奖之后是

来宾跳舞。一个人问我,这里有FIAT的总裁,有工人,有农民,有艺术家,为什么

他们会在一起,而且快乐?我本想说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而且快乐,但是我说,

你们有共同的歌和舞呀。

我喜欢这样的发奖,在一个小镇,葡萄收了,酒做好了,大家狂欢。古时希腊

的奖,想来亦是如斯意思。奖若是狂欢的借口,反而有贵气。我来再访,亦是有这

种喜欢在里面,有人有家可访。

下午Luca开车送我们去车站,是另外一个小城的车站。路上Luca拐了一下,带

我们去Palmanova城的军官俱乐部,Luca当年从米兰到这里服兵役,就是在这个俱

乐部认识Nonino家的二女儿。中午,俱乐部里没有军人,很安静,我在猜测两个年

轻人是在哪个角落见的第一面,却看到墙上有一张要塞的古地图,原来Palmanova

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Aquileia城,有座古教堂,高大,朴素,旁边有个小吧,几个老头在打牌。

画家常要画打牌的人,打牌的人像静物,又有一种活泼的慵懒。Luca送我们到车站,

等车来。我们上了车,Luca等在下面。

车开了,Luca招手告别,威尼斯省的一个小城的一分钟小站,下午阳光里Luca

的灰眼睛,青下巴。

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运河里走,两岸是古老华丽布景般的楼宇,

Rialto桥上已经开灯了,黄色的灯。

学院桥也开灯了。

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余晖。余晖中有鸽子滑过,鸟迹斑斑。

穿过小方场,在光滑小巷中走。掏出钥匙开街门,院中水井静静立着。一只猫

站下来私家侦探般研究我。穿过幽暗的走廊,辨认钥匙,声音像在数银币,开房门,

两道房门。

屋里暗沉沉,只有玻璃窗泛着灰色。开灯,桌子、椅子、床,同时浮现出来,

看着我,好像说,这两天又去哪儿疯了?坐到桌前,启动电脑,“嘟”,屏幕亮了,

日记浮现。

河巷里传来风琴的长音,男人的歌声马上要开始了。

再见Ciao!

就要离开威尼斯了,瑞雅尔多桥下的一条船上,有个老人在唱歌,高音,面容

像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画像,一曲才歇,桥上和两岸掌声雷动,总有几千

人吧,小船却独自沿运河向南漂去了。

良娼

良娼



江老先生是哈尔滨的坐地户,乳名叫宝子,是瘸子。北方人给子女命名,多带

宝字:大宝、三宝、宝珠、宝银。单是‘宝子’,母亲觉得生硬,就唤他“宝儿”。

站在栅栏院里,冲街软软悠悠地喊:“宝儿——来家吃饭啦——”听着有些古色古

香,暖了母亲的心。

江老先生的家在道外区。道外区的巷子很多,窄窄的,两面高墙,一色青砖,

间有青苔漫着。江老先生的家临着江,是泥房单顶。只是很破旧了,四面危墙用杠

子支着,是独门独院,北面临着一条热闹的街。院子抬掇得很干净。院子东西各植

一株多花老桃树。恰春风越过万里长城,到了这里,只一夜的工夫,脱胎换骨,万

朵齐绽,很爽眼,香了四邻。

母亲的二老仙逝,家徒四墙,院徒桃花,风兮,雪兮,终而沦落风尘,卖身以

为生计。

母亲下海后,在家里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宋孝慈。宋孝慈背离妻子南北闯荡,

陌路谋生,是济南人氏。很年轻。下了船,经人指点,就宿在这里。

是夜逢春,漫天爽着小雨。雨簇桃花,潇潇洒洒,播一庭清香。宋孝慈进来,

收了油伞,撂了行囊,缓缓转首,见半掩在纱帐中的母亲,婉婉约约,一双秋瞳,

两黛春山。惊了脸,心里叹了好一阵。

母亲见旅客两道箭眉,一身英气,且行止温文尔雅,心中落下许多安慰。便到

灶上给他温了酒,又去院中剪了一辔雨下新韭,置两碟小菜又擀了面条,并格外卧

了两个鸡子儿。端到桌上,说:“趁热”……说罢,便退到一旁替他烘烤半旧的湿

衫。

道路坎坷,人世艰辛。宋孝慈稳稳地坐了;呷温酒,听雨声,品热面,觉得不

似家中,胜似家中,便湿了眼。

“怎么干这个……”宋孝慈蔼声地问。

母亲说:“命呗。”

“怕么?”

母亲听了,心里烫烫的,不觉落了泪。

宋孝慈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坐在一起。

雨下得很精道,齐刷刷,松一阵,紧一阵,落到草房上,扑籁——扑籁,闷闷

的,压得心里好沉。

宋孝慈在母亲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因囊中羞涩,心里实在盛不下母亲一片温情,

便硬了硬心,找个借口,走了。

走的那天,也下着小雨。母亲擎着油伞,顺着多柳的江坝,一直把他送到道外

的船坞。

在码头上,母亲把旅客给她的钱,分出大半给了他,说:

“穷家富路,带着吧。”

宋孝慈掂着掌中的钱,低了头,说:

“我还来……”

母亲笑了,只是柔柔地看他。

宋孝慈又说:“多保重。挣了钱,我就回来,把房子修修,太旧了,心里放不

下……”

这一句,母亲没想到,半天哀着脸,说:“有你这句话,就够我享的了……你

放心走吧。”

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俩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

汽笛一响,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四年过去,宋孝慈回来了,一领长衫更旧了,见了母亲,愧着脸、指着院里的

房子说:

“这房子……我自己动手,修。”

母亲流了泪,嗔着脸,说:“见了我,也不问我好不好,就说房子

这年,江老先生四岁。伫立在一旁呆呆地看。

母亲说:“宝儿,这是你舅舅……”

四目相对,江老先生便觉得这一双眼睛亮亮的,很亲切,好像早就认得。



江老先生的母亲因是娼妓,便要常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做生意。其实,母亲

只能被叫着‘娼“。”妓“是兼以歌呀,舞呀,杂耍之类做饵,再兑之皮肉,钱来

得很不容易,须有格外的本领。狎客一般都很下作,那事之先,必要令其歌舞杂耍

一番,再给两个耳光,见精神了,闹到日上三竿。娼则不然。白天,在家里要干些

粗活儿:洗衣呀,纺钱呀,揽些刺绣的手工活呀。到了掌灯时分,一律急急地换了

新装,抹些粉脂、口红之类再半掩其门,一边干针线活儿,一边用眼睛瞟着街,候

着。倘若家里无客,便顶着黑,急急地赶到春巷的小窑馆去,一并挤在穿堂的条凳

上,再候。谓之”坐灯“。条凳后面是一檀色曲尺形高柜,里面歇着”老鸨“,专

事笑脸,看茶,贺喜,收钱。狎客打开软帘,斜了进来,挨个地瞅,捏捏肩膀,端

端下巴,皮松肉紧,决不含糊,严然相马。一俟中了意,便嚷:”干她。“

宋孝慈回来后,母亲就从不在家里接客,晚上就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坐灯”。

宋孝慈就陪着江老先生在家里一道睡。白日里,他便光着脊梁,担水,和泥,脱坯,

修房子,并苫了厚厚的房草,看上去,再挺个七年八年,没问题。闲下了,就剪修

院庭中的那两株桃树。修剪得很仔细。浇水,施肥,松土。草木通情,给他抽出许

多新技,姹紫嫣红,开得潇洒。每值早春,宋孝慈便要剪下一篮,领着江老先生到

附近的“圈儿里”去卖。

道外的圈儿里一带,为哈尔滨有名的烟花柳巷,版图较大,桃红呀,柳绿呀,

单是公娼就有3000多人。荟芳里、大观园你拥我挤,春楼鳞次。此局门外,常

挂一牌:“两毛找四”。两毛钱一次云雨,是一般小窑馆的市价,一毛六就便宜了

些,常常床不虚席。春楼外是一环形街道:卖彩线卖胭脂卖玉容宫皂,“上江土下

江货,女招待七八个”、“专治鱼口横痃、五淋白浊”,以及缝裢补绽、洗浆衣物,

连同各种瓜果梨桃,灿然锦色,往来梭织,鼎鼎沸沸。

宋孝慈挽着篮子,领着江老先生在街上款款地走。江老先生的眼睛便觉得有些

不够使。舅舅说:

“宝儿,喊呐,啊?”

江老先生便冲着春接稚声稚气地喊:

“桃花来——桃花来: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买来——”

这后一句,是宋孝慈教的,很灵。狎客听了,就打开后窗:

“小瘸子,来两枝儿。”

卖罢了花,宋孝慈便领着宝儿到横街里的“万国饭店”去转转。

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

粱米豆饭、流浪鸡、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黄米切糕,以云豆

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之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鸡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嫂子面,海海一碗,

有鸡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黄梨,咯

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它,并

久之成俗。

舅舅并不吃,从旁边的菜摊,沽一碗浓浓的热茶,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呷着,看

着江老先生吃。

江老先生觉得舅舅真好。

母亲每每从圈儿里回来,舅舅总要给母亲做一碗热面,并卧上两个鸡子儿。再

到灶上给母亲烧了洗脚水,候着。

吃罢了,洗罢了,母亲便倒在炕上死死地睡。舅舅悄悄地拉着江老先生,锁了

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江天很阔。宋孝慈坐在江坝上,燃了一支烟,顺着眼,看着稳稳东逝的江水,

瞅着江面上的千舟万揖,辛日无语。

江老先生玩得很快活。

春也去,秋也去,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母亲见宋孝慈站在庭院的批干下发呆。就凑了过去,掸了掸他身上的

青雪,柔下声来:

“他舅,眼瞅年关了。回家看看吧。”

宋孝慈低了头,沉吟半晌,说:

“我该出去闯闯运气,挣点钱,不能总让你遭这个罪……我也是男人嘛……”

母亲见他一脸的踟踌,知道他舍不下这里,心里嫩嫩的,热了好一阵,才说:

“你去吧。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又说,“出去常想着我们……抽空捎

个信儿,叫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疼他的人。”

宋孝慈听了,硬下了脸,果决地说:“我不去啦!怎么还不是一辈呢!”

“孝慈哥,”母亲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男人,就走。你不能光在

这里瞎了自己的心思啊……将来,你出息啦,我当你的使妈就知足啦……”

宋孝慈去天津那日,母亲没去圈儿里接客。下黑,母亲把炕烧得好热。早早地

吹了灯任着宋孝慈婴儿般地抱着,说了一夜的话。

清早起来,母亲给他煮了一盆热面,卧了六个鸡子。母亲说,“六”是个吉数:

六六顺。

吃罢了,母亲背着宝儿,过了霁虹桥,一直把他送到南岗的火车站。

那是冬天,没太阳。雪稳稳地下着,很厚实,足一尺。踩上去,咯咯吱吱,酸

着牙根儿。母亲说:“火车上不比家,贼冷的,兜子里有瓶子白酒,挺不住就呷两

口,热乎热乎,好。”宋孝慈点头:“哎。”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黄色,大

窗户,很浪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得很低,火车

的汽笛声和排汽声从那上面挤出来。宋孝慈说:“咱们照个相吧。有照相的。”母

亲说:“不的啦,我的面孔很熟,旁人知道你同我会影,就容易错怪了你。”

最后还是照了。站到一起,母亲拽拽了他的衣襟儿,悄悄声,说:“孝慈哥,

你雄着点……你走后,我拿出来看看,心里就踏实。”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了往日的精

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厌厌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时睡觉,江老先生

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揖,且鱼虾之丰,也教人乍

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饿

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竟全暗

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从小没人跟他玩。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大约要待候20到25位客人。都是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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