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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五杂俎-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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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之卦,以众君子而去一小人,在决之而已,故谓之。宋当元丰、元之时,君子多而小人寡,乃议论不断,自相矛盾,使小人得乘间而进;及其败也,反谓熙宁之祸,吾党激成之。譬之贼势猖獗,主将首鼠,致败而反咎力战者,以为挑衅生事,不亦愚之甚哉?

性有善恶之言,未甚失也,而《孟子》力排之;《反经》合道之言,未甚失也,而宋儒深非之,皆矫而过正矣。古之行权者,如汤、武之放伐,伊霍之迁易,周公之诛管、蔡,孔子之见南子,何尝不与经相反?经者,权之对也,不反则不为权矣。然反而合道,不失其经,《易》所谓“万物暌而其事类”者也,此语何足深非,又何必抵死与辩耶?

宋儒若明道、晦庵皆用世之真才也,虽有迂阔,不失其高,下乎此者,不敢知也。如朱子论周益公云:“如今却是大承气证,却下四君子汤,虽不为害,恐无益于病。”即此数语,朱之设施可知矣。伊川见人主折柳条,便欲禁制之,说书时颜色庄严,俨以师道自处,此即子弟如是教之,亦苦而不入,况万乘之主哉?陆秀夫于航海之日,负十岁幼主,而日书《大学衍义》以讲,不知何为?近于迂而愚矣。圣人之谈道,皆欲行于世也。《大学》说明德,便说新民;《中庸》说中和,便说位育;孔子一行相事,便坠三都,诛少正卵,更无复逡巡道学之气;颜渊问为邦,孔子便以四代礼乐告之,何当又以克巳复礼,使之教百姓耶?宋儒有体而无用,议论繁而实效少,纵使诸君子布满朝端,亦不过议复井田封建而已,其于西夏、北辽,未必便有制驭之策也。

唐虞三代君臣之相告语,莫非危微精一之训。彼其人皆神圣也,故投之而即入,受之而不疑。下乎此者,便当纳约自牖。就其聪明之所及而启迪之,如教子弟然。夫子于颜、曾,不绝克复一贯之训,而于伯鱼,不过学《诗》学《礼》而已,因其材也。故主有所长,则就其长而扩之;主有所短,则就其短而翼之。时当治平,则当陈润色之略;时值丧乱,则当先救正之方。使之明白而易晓,简易而可行,求有益于世而已。宋人守其所学,必欲强人主以从已。若哲、徽、宁、理,皆昏庸下愚之资,而哓哓以正心诚意强聒之,彼且不知心意为何物,诚正为何事。若数岁童蒙,即以左、国、班、马读之。安得不厌弃也?

事功之离学术,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诗书;学术之离事功,自宋始也,务虚言而废实用。故秦虽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虽治而不振,虚言之害也。

甚矣,宋儒之泥也。贬经太过者,至目《春秋》为烂朝报;信经太过者,至以《周礼》为周公天理烂熟之书。不知《春秋》非孔子不能作,而《周礼》实非周公之书也。至欧阳永叔以系词非孔予之言,抑又甚矣。

古人五十服官,六十悬车,其间用世者才十年耳。夫以十年之久,而欲任天下事,扬历诸艰,无乃太骤乎?噫,古之人论定而后官之,非官而后择也。随才授官,终于其职,无序迁例转也。夫人各举其职官,各得其人,十年之间,治定而功成矣。今之仕者,议论繁多,毁誉互起,循资升降,既不胜其患得患失之心。任意雌黄,又难当夫吠形吠声之口。历官半世,而尺寸未闻;立身累朝,而夷跖不定:是用世之具与官人之术,两失之也。

今之仕者,宁得罪于朝廷,无得罪于官长;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盗批鳞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弥缝之术。惟官长、巨室,朝忤旨而夕报罢矣,欲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古人相者,病于怙权;今之相者,病于无权。其病均也,然宁以怙权而易相,无以抑相而废权。相者,下天子一等耳。以天下之重,兆民之众,而责之一相,不假以权,权将安施哉?尧拔舜于亩亩之中,诛四凶,进元恺,惟其所为耳。下此即桓公之于仲父,昭烈之于武侯,符坚之于王猛,犹然也。而国治民安,天下万世不以为非,自末代君臣,上疑其下,下亦自疑,既不能择其贤否,又不能毕其才用,天子既从中沮之,群臣又从旁挠之,求安其身,不可得也。何暇治天下哉?

上世之人,善善长而恶恶短。中古之人,善恶相半。至于今日,则众人之所誉,不能当一人之所毁也;百行之尽善,不能当一节之少瑕也。誉者不以为贤,而毁者必以为不肖也;善者不过一时之揄扬,而瑕者遂为终身之口实也。有始誉而终毁之者,未闻既毁而肯誉之者也;有始贤而后言其改节者,未闻始不肖而后许其自新者也;有闻人过而终身毁之者,未有闻人善而终身服之者也。噫!其亦末世之民也已。

进贤退,不肖,均也。论其等分,则进贤宜多于退不肖。如人之养生,进粱肉之时多,而下药石之时少也。今之荐贤者,则谓之市恩,谓之植党。即不然,亦以为循故事,塞人望而已。至于攻击丑诋,不遗余力,秽行俚言,累累薄纸,初若令人怒发冲冠,不可忍耐,久亦习以为常矣。不但言人者颦笑都不由中,而被其言者,亦恬不以介意矣。噫,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臣子比肩立朝,而令寻常得恣口污蔑之,其究也,使人顽不知耻,而砥砺之道丧矣。且也人不复以指摘为羞,则言者愈轻;言者愈轻,则听者愈无所适从,而大贪巨驵,潜入其中,不复之能辨矣。为国家虑者,不能不为之三叹也。

汉阴丈人闻桔槔之说则忿然作色,谓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师金语子夏以桔槔,则谓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均一桔槔也,在人引之则为机心,在从人所引,则可免罪,今之人,引人者乎?抑为人所引者乎?不可不辨也。

卷十四·事部二

人之难知也,圣人犹然,叹今之取士也,以文章,而纸上之谈,不足凭也。程官也以功状,而矫诬之绩,不足信也。采之于月旦,而沽名者进矣;核之于行事,而饰诈者售矣。居家而道学者,大盗之薮也;居官而建言者,大奸之托也。呜乎!世安得真才而用之。

乱世之奸雄,其才必足以自文;贪得之鄙夫,其术必足以自固。故干纪济恶者,皆世所谓才士也;吮痈舐痔者,皆世所称善人也。

任大臣,则当略其小过;用大才,则当宽其小疵。以吏事责三公,非礼貌之体也;以二卵弃干城,非驾驭之术也。

告令烦者,官必茸;礼数多者,人必险陂;议论繁者,事必无成;言语躁者,学必不固。

郡县之间,功令琐屑,故外宦不若内宦之逸也;朝廷之上,事体掣肘,故内事不如外事之办也。故旅进旅退,与世浮沉,则金马门尽可避世全身。如欲建尺寸之竖,上有实政,而下蒙实惠,则非外吏不可。

台谏虽以风闻言事,然轻以赃私,污人名节,则过矣。纵使有而发其阴私,已非厚道,况以传闻暧昧之事,或爱憎毁誉之口,而妄加诬蔑乎?宋人小说载台谏当上殿,未有题目,五更不寐,平生新旧,一一上心,有乡人来访,延款殷勤,而翌日即上弹章者,乃知此风,其来已久。

从来仕宦法罔之密,无如本朝者。上自宰辅,下至驿递巡宰,莫不以虚文相酬应。而京官犹可,外吏则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过已往之旧牍,历年之成规,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责下,则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虚文应之;一有不应,则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绳以法矣。故郡县之吏,宵旰竭蹶,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职此之故也。

上官莅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谕,谓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袭旧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于参谒有禁,馈送有禁,关节有禁,私讦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华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职?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至于文移之往来,岁时之申报,词讼之招详,官评之册揭,纷沓重积,徒为鼠蠹,薪炬之资,而劳民伤财,不知纪极,噫、弊也久矣!

唐、宋以前,不禁本地人为官,如朱买臣即为会稽太守。宋时蔡君谟,莆人,而三仕于闽。我国家惟武弁及广文不禁,其外则土官与曲阜令耳,然亦不闻以乡曲故,法令不行也,不知文职何故禁之?永乐中,邵圮以浙人巡按两浙,则知国初尚无此禁也。南赣开府,兼制闽、广,然蒙慎以广人,余从祖杰以闽人,皆尝为之。蒙不知云何,从祖当时已有称不便者。一二骄恣家奴且挟势不避监司矣,不如引嫌之为愈也。又河道总督制及浙西,而潘季驯以浙西人为之,每行文移于监司守令,常有格不行者。古法之不可行于今,此其一端也。

地方若省冗官,十可去其二三。居官若省冗事,十可去其六七。京师之民最繁杂,事最猥琐,而官常有余闲者,虚文省也。只以人命一事言之,京师有杀人者,地方报之,巡城御史行兵马司相视其情真者,即了矣。有疑不决,然后行正官检视,狱成上疏,下之法司,一谳而毕矣。外藩则不然,地方报县,先委尉簿相视,情真而后申府。府有驳,再驳而后申道。道有驳,再驳而后详直指。其间一检不已,再检不已,比至三检,所报分寸稍异,又行覆检,遂至有数县官会问者,数司理会问者,数太守会问者;而两造未服,争讼求胜,自巡抚中丞,直指使者,藩臬之长,守巡二道,隔邻监司,纷然批行解审。及至狱成,必历十数问官,赴十数监司,而上人意见不一,好作聪明必吹毛求疵,驳问以炫已长。迨夫招成不变,而死者已过半矣。况转详又有京驳审录,又有矜疑恤刑,至部又纷纷告辩,卒有元凶未正典刑,而中正亲属相望告毙者。至于官徇私而曲断,吏受赇而寝阁,优柔不断者,动必经年,迁转不常者概行停止,其害又难以枚举也。嗟夫!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故不省虚文,而望事集民安,此必无之事也。

国家于刑狱一途,倦倦留意,不啻三谳五覆,而往往有负屈以死者。如往岁荷花之冤,甚与宋墨庄所载沉香事相类。此皆初问之官不能用心细察而草草下笔,其后遂一成而不可变耳。又有人作聪明,专以平反为能者。如山西赵思诚,初任莱州司理,雪一冤狱得名,拜谏议,后出为监司,一应强盗杀人之狱,皆以为诬,悉纵之,此则以意为轻重者也。

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应笞一百者止九十七,杖亦如之。此虽仁心,亦近于戏矣。我国家绞之上有斩,有凌迟,而自流罪以下,有《大诰》者减一等,盖当时颁《大诰》于天下,欲人人习之故也。后世相仍,一概减等,而遇热审尺恤刑之期,又减一等。每岁决狱,多时降旨停免,故以诖误,陷大辟者多老死园土中,此亦法中之仁也。

为守令者,贪污无论,已上者,高谈坐啸,而厌薄簿书,此一病也。次者,避嫌远疑,一切出内,概不敢亲,此亦一病也。而上之人,其疑守令甚于疑胥役,其信奸民甚于信守令,一切钱谷出入,俱令里役自收,而官不得经手,此何里役皆伯夷,而守令尽盗跖也?事有违道以干誉者,莫此为甚焉。

为令者有八难:勤瘁尽职,上不及知,而礼节一疏,动取罪戾,一也;百姓见德,上未必闻,而当道一怒,势难挽回,二也;醇醇闷闷,见为无奇,而奸驵蜚语,据以为实,三也;凋剧之地,以政拙招尤,荒僻之乡,以疏逖见弃,四也;上多所喜,多见忌于朋侪,小民所天,每见仇于蠹役,五也;茧丝不前,则责成捆至,苞苴不入,则蒌菲傍来,六也;宦成易怠,百里半于九十,课最易盈,衔蹶伏于康庄,七也;剔奸厘弊,难调驵侩之口,杜门绝谒,不厌巨室之心,八也。至于郡守礼貌稍殊,白黑难溷,虽百责攸萃,数令稍易,然时有漏纲于吞舟,而负冤于覆瓿者,此仲翔、敬通所为仰天长叹也。

监司之臧否属吏,盖亦难矣。粉饰者见赏,则暗修者弗庸;迎合者受知,则骨梗者蒙弃;搏击者上考,则长厚者无称;要结者得,则孤立者无誉;畔援者承旨,则寒微者自疏。至于资格一定,则舍豺狼而问狐狸;意见稍偏,则盼夜光而宝燕石。故下吏之受知长官,有难于扣九阍者。昔王荆公为幕职,读书达旦,犹不为韩魏公所知,况其他乎?

宋刘亻冉为陕州参军,居官贫甚;及归,卖所乘马为粮,跨驴而归。魏野赠以诗云:“谁似甘棠刘法掾,来时骑马去骑驴?”及真宗封禅,求野著作,得此诗,即拜亻冉为京官。噫,今之小官如亻冉者,难矣。然不可谓无其人也。但送行之诗,多浮其实,有如野之不阿所好乎?而贝锦一成,泣血剖心,上人终不见信,如宋真宗者,今监司千万中无一人也。

古人长官之待僚幕,真如父子兄弟,绝无崖岸之隔。如晋时庾亮登楼,共诸从事踞床啸傲,桓宣武直入谢太傅室中,至为狂司马所逼,入内避之。然此犹远事也。宋欧阳公在西京幕职,与诸名士终日游山,时钱思公为守,至携酒,遣歌伎迎劳,何尝稍以势分自居,而亦何尝失时废事也?今太守二千石下,视丞判司理已如雕之挟兔,而琐屑脂韦之辈,趋承唯诺,惟恐不及,虽云同寮,已隔若殿陛矣。况上而藩臬,又上而部使者乎?上下相临,俨若木偶,鱼贯而进,蒲伏而退,其有赐清坐,假颜色者,即诧以为国士之遇矣,敢与之抗是非,争可否哉?礼文进退之节,平反出入之间,一失其意,朝白简而夕报罢矣。故仕路相戒:“天子之逆鳞易犯。而上官之意指难违。”古人所谓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者,亦有激其言之也。

藩司之职,即行中书省之别名也。臬司则汉之刺史,宋之提刑也。但昔之权重可以巡历黜陟,二千石以下皆得易置。国朝自有巡按御史之设,而提刑之权轻矣。其分司于外者,虽时一举行,不过循袭故事耳。其后以藩司分辖各郡为分守,臬司辕者为分巡。盖藩臬之长,以地遥不能周知。而岁时复有祝厘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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