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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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方叔也。至国朝而禁令益严,二百年来,法度之至公至慎者,独此一途耳。
唐时士子入试,皆遍谒公卿,投贽行卷;主司典试,亦必广访名流,旁搜寒。如王起放榜,先问宰相所欲;沈绚主春闱,承其母命,与宗人及第;牛庶锡贽卷,萧昕要令首拔;至于郑薰错认颜标,虽被冬烘之诮,亦不失为激劝之盛心也。宋初举人被黜者,犹得击登闻鼓声冤。上命重试必多见收,当时谓之还魂秀才,盖其法纲犹宽,疑议亦少,至国朝而禁令之严极矣。迨夫近日,则投刺及门,皆为请谒;知名识面,尽成罪案;上之防士,如防夷虏;而旁观之伺主司,如伺寇盗,举荡平正直之朝,化为羊肠荆棘之路;以登贤俊之典,变为防奸明刑之狱;虽士习之渐靡有以致,然而刻核太过,于拔茅连茹之初心,亦稍悖矣。
洪武丁丑,会试天下,进士已定,因所取多南人,士论不服,始命重试,取韩忠克等。而先中者,及考官刘三吾等,皆得罪。弘治己未会试,程敏政典试,给事中华昶劾其鬻题与徐经、唐寅等,及揭晓,林廷玉又论之,于是命李东阳重阅,而黜经、寅等十余人,敏政亦坐罢归。今万历庚戌,汤宾尹为房考,越房取韩敬为第一,言官论之不已,但终无左证,韩与汤皆坐褫职。而场中越房取者尚有十七人,言者并及之,于是行原籍,取所中朱卷,会九卿台省覆阅之,然俱无他故,不能深入也。此事盖三见矣,而庚戌为甚。盖议论纷纭不一,越三四年,始定其中十七人,盖多知七人名士云。
宋初进士科法制稍密,执政子弟,多以嫌,不令举进士,有过省而不敢就殿试者。庆历中王伯庸为编排官,其内弟刘原父廷试第一,以嫌自列,降为第二。今制惟知贡举典试者,宗族不得入,其它诸亲不禁也。执政子弟擢上第者,相望不绝,然顾其公私何如耳。杨用修作状头,天下不以为私也,至江陵诸子,文皆假手他人,而相联登高第,可乎?万历癸未,苏工部浚入闱,取李相公廷机为首卷,二君盖同笔研、桑梓,至相善也。然苏取之而不以为嫌,李魁天下而人无间言,公也。庚戌之役,汤庶子宾尹素知韩太史敬,拔之高等,而其后议论蜂起,座主门生皆坐褫职。夫韩之才,诚高而汤之,取未为失人,但心迹难明。卒致两败俱伤,亦可惜也。然科场之法,自是日益多端矣。
国家取士,从郡县至乡试,俱有冒籍之禁,此甚无谓。当今大一统之朝,有分土,无分民,何冒之有?即夷虏戎狄,犹当收之,况比邻州县乎?且州县有土着人少,而客居多者,一概禁之,将空其国矣。山东临清,十九皆徽商占籍。商亦籍也,往年一学使苦欲逐之,且有祖父皆预山东乡荐,而子孙不许入试者,尤可笑也。余时为司理,力争之始解。世庙时,会稽章礼发解北畿,众哄然攻之,上问:“何谓冒籍?”具对所以。上曰:“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大哉王言,足以见天地无私之心也。
拜主司为门生,自唐以来然矣,策名朝廷,而谢恩私室诚非所宜,然进身之始,不可忘也。士为知己者死,执弟子礼,非过也。至于郡县之吏拜举主为门生,则无谓矣。范文正以晏元献荐,入馆终身,以门生事之,盖感特达之知,非寻常比也。今江南如闽、浙,得荐尚难,至江北部使者,诸差旁午于道,每循故事,列姓名以报,亦称举主门生,其恩谊衰薄,视朝夕相临,游扬造就者,又迳庭矣。近代惟霍海南韬、张永嘉孚敬不拜主司。然霍亦不受人作门生,永嘉不能也。永嘉登第时,年逾五十,主司见而悯其老也。永嘉憾之,其后大拜,竟不及门云。
训蒙受业之师,真师也,其恩深,其义重,在三之制与君父等。至于主司之考校,一日之遭遇耳。无造就之素也。当道之荐扬,甄别之故事耳,无陶铸之功也。今人之所最急者举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时受业之师,富贵之日,非但忘其恩,并且忘其人矣。夫所贵师弟者,心相信也,行相仿也,势可灼手,则竿牍恐后;门可罗雀,则踪迹枉绝;甚至利害切身之日,戈可操也,石可下也,何门生之有哉?
朋友者,五伦之一也。古人之于师友皆恩深义重,生死久要,以臣卿、伯元,一言相许,千里命驾;伯桃、角哀,信誓为期,九原不爽。盖亦自重其信义,非徒为人已也。降及后世,渐以衰薄,然王阳结绶,而贡禹弹冠,禹锡贬官,而子厚易播;尚有休戚与共之意焉。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肝鬲者,亦寥寥绝响矣。
今友谊之所以薄者,由友之不择也。今之人,少则同塾之友,长则同课之友,又长则有同调、同游之友,达则有同年、同僚之友。然此数者皆卒然而遇,苟然而合,非古人之所谓友也,故其中亦有心相孚行相契者,不过十中之一二。而败群背义,忄佥薄无行之人,亦已滥竽其中矣。况少之群居,长则必离,穷之追随,达则必隔,是非毁誉萦其中,世情文罔牵其外,欲其欢然无间,安可得哉?夫士君子处世,而无一二知己之人,可托死生急难者,则又安用此生为矣?故欲全友道,须先择交。其于同塾、同游等辈之中,观其行事、心术灼然无疑者,而后以心许之,勿为形迹所拘,勿为谗毁所,勿为富贵贫贱所移,则庶乎古人之所谓友矣。噫,谈何容易!虞仲翔谓“海内得一知己死不恨”,韩昌黎谓“感恩则有之矣,知己则未也”,故士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士;亦必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知己;其它市道之交,去来听之可也。
今人处贫贱,则泛滥广交,一切佻闼驵侩皆与游处;及富贵之日,则疾之如仇,逐之如虎,惟恐其影响之不幽。此虽友之无良,而对面云泥,亦已甚矣。况其意不过为保富贵计耶?余筮仕佐郡,相知者以绝交为急务,余戏谓:“朋友,五伦之一也。使穷时之友可绝,则穷时之父子、夫妇、兄弟皆可绝矣。”然余卒坐左迁,而后闻善宦者,其母诣之而不得见,兄弟往而被逐,始知前言亦有行之者矣,非戏也。
自唐以前,最重门族;王、谢、崔、卢,擅名弈世。其他若荥阳之郑,陇西之李,虽皇族国戚,不敢与之争先,以侯景之篡逆,欲求婚王、谢而不可得,薛宗起以不入郡姓,碎戟请死,盖流品若是之严也。其后贞观、开元,屡加摧抑,而族望时尚,终不能禁婚姻嫁娶,必取多赀,故李桢谓爵位不如族望,官至方岳,惟称陇西。然士贵自立何如耳,如其人,则鳏夫岩筑,可以登庸。彼王之莽也,李之陵也,独非望族耶?而名辱行败,玷宗多矣。宋以后渐所不论,至今日缙绅君子,有不能举其望者,亦可怪也。
三代以前,因生赐姓,胙土命氏,故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姓所以别婚姻也。然亦有一氏而分为数姓者。三代而下,姓氏合矣。其同出而分支渐繁,愈不可考矣。春秋之时,善论姓氏者,鲁有众仲,晋有胥臣,郑有子羽,而其他之子无称焉。溯流穷源,若斯之难也。世远人亡,文献无征;兵革变迁,家国更易;故名世君子,至有不能举其宗者,势使然也。然与其远攀华胄,牵合附会,孰若阙所不知,以俟后之人?故家谱之法,宜载其知者,而阙其疑者。汉高祖为天子,而其祖弟呼丰公母为昭灵后而已,名字不传也,盖尚有古之遗意焉。
今世所传“百家姓,”宋时作也;故以赵、钱为始。岂吴、越之臣所成耶?我朝吴沉等进千家姓,以“朱承天运”为始,其中有怪僻不经见者,而海内之人又有出千家之外者,惜当时儒臣未能遍行天下广搜之也。汉颖川太守聊氏有万姓谱,今不复见;近时吴兴凌氏有万姓统谱,第恐其学识尚有限耳。
夷狄之中,极重氏族,如契丹唯耶律氏与萧氏世世为婚姻,天竺则以刹利、娑罗门二姓为贵种,其余皆为庶。庶姓虽有功,亦甘居大姓之下。其它诸国莫不如是。故唐以后之重门地,亦跖拔氏倡之也。礼失而求之四夷,殆谓是耶?
州先生以王、谢为望族,而谓谢安能比王。王,大也;谢有衰谢之义。此语太近儿戏可笑。然余亦有语复之曰:王者,大也,满则招损;谢者,远也,谦则受益。天道恶盈而流谦,于王、谢宜何居焉”不知先生九京,亦有以难余否也?
今世流品,可谓混淆之极,婚娶之家,惟论财势;耳,有起自奴隶,骤得富贵,无不结姻高门,缔眷华胄者。余尝谓彼固侯景、李建勋之见,而为名族者,甘与秦、晋而不耻,何无别之甚也?余邑长乐。长乐此禁甚厉,为人奴者,子孙不许读书应试,违者必群击之。余谓:此亦太过!国家立贤无方,即奴隶而才且贤,能自致青云,何伤?但不当与为婚姻耳。及之新安,见其俗不禁出仕而禁婚姻,此制最为得之。乃吾郡有大谬不然者,主家凌替落薄,反俯首于奴之子孙者多矣,世事悠悠,可为太息者此也。
婚姻不但当论门地,亦当考姓之所自。如姚、陈、胡、田,皆舜之后;姬周、鲁、卫、曹、郑,皆武王之后,俱不宜为婚,其余可以推类。又历代有赐姓者,如项伯、娄敬,皆从刘,徐、安抱玉皆从李之类也。有改姓者,如疏广之后改为束,唐谷之后改为陶之类也。有杜撰者,京房推律而定为京氏,鸿渐筮易而定为陆氏之类也。有支分者,如赵括之后,因马服而为马;李陵之后,因丙殿而为丙之类也。充义至类,别嫌明微,宁过于严,毋伤于苟。婚姻人道之始也,加慎焉可也。
古人丧礼,为父斩衰三年,而父在,为母不过齐衰期而已。此虽定天地之分,正阴阳之位,而揆之人子之情,无乃太失其平乎?子之生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要之,母之够劳,十倍于父也。夫妇敌体,无相压之义,以父之故,而不得伸情于母,岂圣王以孝治天下之心乎?且父母为长子齐衰三年,而子于母反齐衰期,亦倒置之甚矣。此礼三代无明文可考,或出汉儒杜撰,未可知也,而举世历代无有非之者。至我国家始定制,父母皆斩衰三年,即妾之子亦为所生持服,不以嫡故而杀,此圣祖所以顺天理,达人情,自我作古,万世行之可也。
古者,嫂叔不相为服,所以别嫌也,然兄弟同室,一居杖期之丧,而一缁衣玄冠,不惟礼有不可,亦心有不安矣。我国家定为五月之服,其于情礼可为两尽。又古者有服内生子之禁,今亦无之。夫丧不处内,此自孝子之心,有所不忍耳,禁之无为也。律设大法,礼顺人情,如我国家之制,可谓兼之矣。
师友无服,非不为服也,义恩厚薄不等故也。如七十子于孔子,以父丧之可也;如管、鲍、雷、陈,以兄弟丧之可也;然而不可为常也,先王制礼,顺乎人情,求为可继也。昔虢叔死,闳夭、太颠诸人为之服礼,可以义起也。盖师友至于今日,恩义之衰薄极矣,生时贵贱且隔云泥,况生死之际乎?
今执亲之丧,不饮酒食肉者罕矣。百日之内,禁之可也,过此恐生疾病,少加滋味,亦复何妨?至于预吉事,赴筵席,则名教之罪人也。江南之人,能守此戒者,亦寥寥矣。尚有生辰元旦,变易吉服者,亦何心哉?
人有乘初丧而婚娶者,谓之乘凶,此在它处不知云何,吾郡则恒有之矣。此夷俗也,当事者为之厉禁可也。
闽俗于初属纩之时,有女适人者,则婿家延巫,置灯轮转之,男女环绕号哭为之药师树,甚无谓也。死每七日则备一祭,谓之过七,至四十九日而止。或有延僧道作道场功德者,绅礼法之家不尔也。死后朝夕上食,至百日而止,至六十日则不用本家食,而须外家,或女家送之。相沿以久,不知其故。但吴越之俗,亲友来致祭,主家皆用鼓乐筵宴款客,闽中独无之,客来祭者,一尝茶果而出,子姓族戚,乃饺其祭余,较为彼善于此耳。
丧不哀而务为观美,一惑也。礼不循而徒作佛事,二惑也。葬不速而待择吉地,三惑也。一惑病在俗子,二惑病在妇人,三惑则旧世蹈之矣。可叹也已!
古礼之尚行于今者,丧得十七,昏得十五,至于祭则苟然而已,冠则绝不复举矣。吾长乐人最习家礼,亦间有行之者,然世多笑其迂也。
婚礼以不举乐,思嗣亲也,此或为长子之当户者言耳。若父母在堂,而为子娶妇,即举乐何伤?且摄盛之礼,既已极其隆矣,而独禁音乐,无乃不情乎?
嫁女三日,父母家来饷食,俗谓之饣Й女。女于五月五日回省父母,谓之归宁。此汉以来礼也,今人三日后,女偕婿省父母,谓之回鸾,闽人谓之转马,盖春秋时有“回马”之义也。五月归宁,谓之取夏衣。按《周礼》,后妃归宁,亦用,则夏之归宁,其来久矣。
张公艺九世同居,古今以为口实,近代则浦江郑氏耳,盖由祖宗立法谨严,子孙世世相承,不敢逾越,纵有长舌之妇,败群之子,无所容其恶也。然吾以为人心不同,一室之内,岂无胡、越?况于孱婿悍妇,骄儿稗子,代不乏人,间隙一开,仇衅渐起。与其隐忍包涵,中离外合,不如分析各得其愿,使兄弟好合,妯娌肃雍,无害于义,政不必慕古人之虚名,而酿阋墙之实祸也。余尝见巨室兄弟众多,先后宛若日逐勃溪,至于婢使奴隶,各为其主怨尤谗巢,无所不至,殆不能一日安其生者,此虽女子小人之性,亦宜分而强合有以致然也,故必世世人人,不畏妇而后可以同居,如浦江者,绝无而仅有者也。
张公艺书忍字以进,其意美矣,而未尽善也。居家驭众,当令纪纲法度,截然有章,乃可行之永久。若使姑妇勃蹊,奴仆放纵,而为家长者,仅含默隐忍而已,此不可一朝居,而况九世乎?善乎,浦江郑氏对太祖之言曰:“臣同居无它,惟不听妇人言耳。”此格论也,虽百世可也。
古今同居者,又有汉樊重、晋郎方贵,俱三世。博陵李几七世,河中姚氏十三世,宋会稽裘承询十九世。而魏杨播百口共衅,陆象山累世义居,又不知凡几代也,录之以愧恶妇劣子之欲析产者。
汉称万石君家法,唐则穆质、柳公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