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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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位的厕所。“监房”内有旧铁床和旧桌椅,而四壁和天花板上则全是狂放顽皮的字画。
其实这个“监狱”只用了两年,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四年,是校方处罚调皮学生的场所。哪个学生酗酒了、打架了,或触犯了其他规矩,就被关在这里,只供应水和面包,白天还要老老实实去上课。
毕竟不是真的监狱,没有禁止从别处买了食物进来,也没有禁止别的同学探望,因此这里很快成了学生乐园。好多学生还想方设法故意违反校规,争取到这里来“关押”。我请一位科隆大学社会学系的四年级学生把墙上胡乱涂写的德文翻译一下,他细细辨认了一会就笑着读了出来:
“嘿,我因顽皮而进了监狱牎”
“这里的生活很棒,我非常喜欢,因此每次离开都感到心痛,真遗憾这次的关押期是两天而不是十倍。”
可见这位学生是这里的常客,早已把处罚当作了享受。这倒让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逻辑:世间很多强加的不良待遇,大半出于施加者自己的想象,不一定对得上承受者的价值系统。有时,承受者还正求之不得呢。
墙上还赫然写着被关押学生自己订出来的监规:
一,本监狱不得用棍子打人;
二,本监狱不得有警察进入;
三,若有狗和女人进入本监狱,要系链子。
这第三条监规污辱了女性,很不应该。但也证明,这所“监狱”是很纯粹的“男子监狱”,当时的女学生老实听话,不会犯事。这条监规可能是一个一连被几个女同学告发而收监的男生制订的吧牽“学生监狱”关闭在一九一四年,大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有关。如果真是这样,它关闭得太有气派了。
我觉得这所“学生监狱”在以下几个方面很有意思———第一,当时的校方有意思,居然私设公堂,自办监狱。这在世界上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引起很多游人的好奇。校方对学生无奈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但现在看来,真正犯法的是校方;第二,当时的学生很有意思,居然已经调皮捣蛋到要迫使校方采取非法手段了。但他们调皮捣蛋的极致,不是反抗,不是上诉,而是把“监狱”变成了乐园。青春的力量实在无可压抑,即便是地狱也能变成天堂;第三,这个地方按原样保存至今的想法有意思,或者说把没意思变成了有意思。海德堡大学辉煌几百年却并不反对把这几间荒唐的陋房展示世人,大批各国游客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所大学的任何学术成就,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学生监狱”。对此,没有一个教授声泪俱下地提出抗议,像我们常见的那样,批判此举有损于大学声誉。大学的魅力就在于大气,而大气的首要标志是对历史的幽默;第四,远道而来的各国游客有意思。他们来海德堡非得到这里看看不可,看了那么一个破旧、局促的小空间却毫不抱怨,只一味乐呵呵地挤在那里留连半天。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戴着老花眼镜读完墙上那些污辱女性的字句一点儿也不生气,居然笑得弯腰揉肚。
按年龄算,她们连那些顽皮男孩子的女同学也挨不上,只能是那些男孩子的孙女一辈。也许,她们正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祖父们的早年真相,而深感痛快。
她们的笑声使我突然领悟,顽皮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怎么都可以,就怕被女孩子嘲笑。因此,他们拒绝女孩子进“监狱”,就是拒绝女孩子的笑声,而拒绝,正证明心里在乎。对于这个逻辑,今天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全都懂得,因此笑得居高临下,颠倒了辈分。
当年那些被关押的男孩子当然无法想象,几十年后,很多女性不系链子进来了,即使是那些最挑剔的老年妇女,也眯起昏花的眼睛,用笑声原谅了他们。
远去的教授
马克斯·韦伯在海德堡大学读过书又教过书,但当时他主攻的是法律和经济,研究社会学是后来的事。
他的著作很多,但我最早读到的是一个英国学者编的节选本,中译由三联书店出版。版本很小,也很薄,但学术分量很重。这样的小册子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出了一大批,大家争着阅读、探讨,算是对半个多世纪脱节的匆忙补课,一下子把思想学术文化园地全盘推动起来了。那年月现在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感慨万端。韦伯那本书的书名和节选者的名字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但很多观念却历久不忘。
例如,与我们这次系统地考察欧洲有关,韦伯对西方文明特征的论述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记得韦伯认真比较了古代埃及、巴比伦、印度和中国之后,认为西方文明是一系列来自于希腊、罗马,成熟于市场经济的精神和方法,像理性观念、公民观念、专业观念,像社会结构意识、自由劳动意识、海上贸易意识,像系统方法、实验方法、数学方法……,组合在一起才是西方文明,不能抓住一点,以偏概全。他知识渊博,广泛引征,很有说服力地一再证明,许多历史现象也在东方发生过,但由于精神走向不同,基本观念差异,运作方法有别,便与西方文明南辕北辙,而西方文明也就在这一系列的不同和差异中建立起自己的本性。
我曾经怀疑过,一个远在海德堡的学者,能对东方社会有多少了解呢牽尤其是对重门叠户、深不可测的中国,会不会有太多的武断牽但后来这种怀疑渐渐解除了,因为我读到了他专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些篇章,其资料之细、选择之精、运用之妙,实在让人惊讶。须知在他的年代,中国的历史档案和社会资料还不可能大量地供西方学者选择。
大家都会记得他分析中国社会未能进入资本主义的诸多原因,例如:没有官职保障的财富无法成为社会荣誉的基础,没有法律地位的企业难以成为城市的主角,没有经济代价的国家义务取消了自由劳动市场,没有宪章契约的同业行会怎敢进入自由的竞争,等等。他还精细地发现,在古代中国,皇权虽重,家族的实际权力却超过国家的行政权力;工艺虽精,人们对人际关系的兴趣却超过对产品制造的兴趣。而且这一切,最后都成为一种最有惰性的全民性精神气质,即便有局部改良也很难有整体突破。
这些分析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显得普通,但我在初读之时确实受到震动,觉得我们太少在世界视野中来审视中国社会和中华文明了,而且在学术气度和研究方法上,我们也过于狭窄、琐碎、刻板、重复。从某种意义上,是马克斯·韦伯,告诉我现代社会学是什么。
今天我在他的学校里长久流连,看着那些古老的校舍还是难以置信。早已远去的教授,你居住在欧洲腹地,也没有去过中国,怎么会如数家珍地说出中国的城隍爷是只对地方负责的实用主义神祗,中国的“法”即便以说文解字的方法看也起于河道管理和水源分配之类很内行的民族文化隐情牽记得有一次读到他头头是道讲述我家乡浙江的事情时忍不住笑了,他居然获得资料判断温州的金匠行会很长时间内由宁波人组成牎
这次考察欧洲,印证了他对欧洲的很多分析。例如,在他那本享誉世界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明确指出欧洲资本主义的种种特征其实早就存在,而直接导致现代资本主义产生的,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的出现,那就是新教牗基督教牘及其伦理道德、行为准则。他说,以前的天主教靠的是神秘主义的拯救、赎罪、忏悔理论,通过祈祷让人们相信可以在天堂得救,因此与商业经济长期对立;而改革后的新教则认为灵魂的得救主要不是依靠教会和仪式,而是有赖于内心的纯净和工作的勤勉。这种积极入世的态度,有力地支持了商人以资本流通、会计核算而获得利润的正派行为,推动了工商企业的发展。这就证明,新教伦理也就是一种资本主义精神。韦伯的这些论述,是对欧洲宗教改革的最高评价,也是对西方文明的准确揭示。我们在欧洲旅行,两眼离不开无处不在的教堂尖顶,两耳躲不掉时时鸣响的教堂钟声,他的论述,对我们是极好的引领。
韦伯写了这些著作后还曾有过一段从政的经历,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魏玛共和国,几乎成了政治理论的主心骨。晚年是在慕尼黑大学度过的,其实也不能说“晚”,去世时才五十六岁。
我遗憾的是,在他之后,直到今天,欧洲对于自身文明的剖析,对于别种文明的了解,都还没有从整体上超过他,而他却已被遗忘。
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失记。
在韦伯去世两年后,一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在海德堡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就是弗洛姆牗ErichFromm牘,后来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大将和元老。海德堡大学在介绍自己培养出的人才时没有提到他,但你一提,他们还是为之而骄傲。
“怎么,连他,你们中国人也知道牽”他们不无惊讶。
我说,在中国,即便是对哲学毫无兴趣的某些青年群落,也有很多人读过他的《爱的艺术》。我说这话时想起十余年前到中国南方旅行,在广州夜市的每个书摊上都见到这本书,那些刚刚从农村到广州打工的淳朴女孩子,半懂不懂地翻阅着,然后红着脸把它买回。
我知道她们误会了弗洛姆,但又高兴她们在休息时间能够去啃几句弗洛姆。
弗洛姆的学术出发点是精神分析学,但最后让他知名于世间的是以爱为中心的人生哲学。他所说的爱不同于广州青年女工们的期待,而是一种弥散型、循环型的大爱。按他的说法,你爱一个人,也就是通过他爱了所有的人,包括爱你自己。他的憧憬是所有的人互爱,爱世界、爱生活,使爱充溢人间。
我喜欢他天真的善良,但从学术水平来看,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描述,缺少逻辑深度,显得比较空泛。他在理论上比较显出功力的部分是对人类困境的分析,这在他的思想结构中具有前提性的意义,因为他认为爱是人类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唯一生路。
他说,人类的困境产生于人的自然归向与理性归向之间的矛盾。凡是健康的人,心中永远有一种发自天籁的冲动,耳边永远有一种回归自然的呼唤,但一旦皈依了理性,便无法真正回归自然了,回归只是一种向往,或是一种设计。这样一来,理性也就很难讨人喜欢,时时成为一种压抑天性的痛苦力量。总之,人类既苦于自然又苦于理性,恍惚其间孤立无援,甚至引起一系列病态人格,与健康告别。唯一能化解这种困境的只有一个字:爱。
弗洛姆认为,爱是什么的问题可暂时搁置一下,人们需要警觉的是没有爱将会如何。这种反证法正是他立论的聪明之处,而且由于每个人都体验过缺少爱的孤独,看到过离开爱以后的病态,这种反证法对广大读者有切身的说服力。我想,《爱的艺术》畅销,部分原因是书名,部分原因是这种反证。
一位高层哲学家的书成了畅销书,这对中国学术界来说还不很习惯。其实,要把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说得深奥难解很容易,而反过来,要把一个深奥难解的问题说得简单明了就很不容易,需要支付高昂的时间代价和学术代价。近几百年来欧洲文化为了从经院释放到民间做了多种试验和努力,与此相反,本来侧重于人间情理的中国文化却有一部分走了相反的方向,由顺畅退缩到拗口,由通达退缩到生涩,由响亮退缩到嗫嚅,由开阔退缩到狭窄,我想这正如弗洛姆所说,陷入了一种“病态人格”。文化最需要谋求的是健康,健康的最终原因是博爱。
盈缩空间
汉诺威的空间概念总是怪异的。
英国有个汉诺威王朝。那是由于两国联姻,阴错阳差,汉诺威王室的公子成了英国国王,结果两国共用一个元首,而且代代继承。这事直到英国与中国打鸦片战争前不久才结束。
德国统一后,汉诺威作为工业基地,既频频地输出侵略工具又屡屡遭受毁灭性打击,据记载,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它成为盟军空袭目标,市中心原有数万居民,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蜷缩在防空洞里存活下来。一种强蛮的空间欲望一旦失控,就有可能转化为最狭隘又最危险的小空间,真可谓盈缩无常。
汉诺威从防空洞钻出来后又遇到英国,但这次它与英国的关系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有点尴尬。英国占领军旧情未泯,想给废墟中的汉诺威带来一点什么,便在一家工厂的旧址举办工业博览会,没想到这一个点子渐渐发展成一个举世瞩目的事业。现在,汉诺威博览会已成为世界各主干企业发展趋向的重要坐标。我已来过多次,每次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潮车潮向那里集中,又从那里出发,心想,这座城市还在做空间盈缩的文章,只不过这次真正做漂亮了。
汉诺威王朝之于英国,是一种古典政治的渡海传奇;汉诺威废墟之于盟军,是现代地缘政治的血火恩仇;汉诺威博览会之于世界,则是全球化经济理念的骄傲凯旋。
由此,汉诺威成了一个极有弹性的感性意象。
汉诺威世界博览会的德国馆,进门像一个雕塑工场,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十个毛坯伟人,有的完成了一半,有的接近于完成,定睛一看都是德国人。墙上还有长长的留言牌,恳请世界各国观众写上还应补上的人名,当然也应该是德国人。
这么多雕像即使没有完成也能被外国参观者一眼认出,即使不好好排列也气势夺人,这种看似自贬的方式,实在是一种既聪明又大胆的构思,蕴含着无须言表的民族骄傲。
这种骄傲竟以那么谦和的声调吐出:全部名单尚未确定,一切伟大都还没有完成。这便是德国馆的序言。
德国馆的主厅,展示各州遴选出来的对人类文明作出过贡献的人,但作为形象化的展览一定需要有实物,于是,我们看到了马丁·路德布道的那个讲台,十六世纪的雕木护栏苍老而光滑,用现代的金属护栏围在四周,让世界各国的参观者仰视一个重要的精神转折点。
作为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的思想背景要比胡斯深厚,因为当时他已受到意大利人文主义的深刻影响;他也比胡斯幸运,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