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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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放下报纸继续吸尘。
“妈妈说我不知像谁,我会似叔父吗?”
“你叔父在大学做系主任。”
“那我也不似他。”
这时电话响,方倍去听,”是,我是王方倍,是我曾经给贵报投稿,啊,该稿将予明日刊登,太好了,家人向我致谢?”
管家悄悄退出门外。
编辑约方倍面谈:”随便你说个时间,我们希望继续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时可以到报馆。”
“你找冯乙好了。”
到达报馆冯乙迎出,他是个年轻人,平头方脸,白衬卡其裤,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请坐,你写得很真挚,编辑部十分喜欢,没想到你是少年,还在读书吗?”
方倍交出学生证,他看过”失敬,可以约你写散稿否?笔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记,好上口。”
方倍踌躇,”我对自身写作能并无信心。”
冯乙笑得弯腰,”你是唯一会那样说的人。”
“我没有把握定期交稿。”
“对於这点,做编辑的我倒有丰富经验。”
方倍见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冯乙相当起劲,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专栏名称。”
方倍好奇,她也热心起来,”叫什麼?”
“叫”众裏寻他”,你明白吗?”
方倍点点头,回答:”I C Q”。
冯乙本来怀着一丝希望,明知不实际,也盼望听到这土生儿说:”众裏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当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会,定定神,”是,你讲得对,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愿意学习。”
“太好了,预约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万一没有题材呢。”
“请你思考,”冯乙指指他脑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谁教你中文,是父母吗?”
方倍据实答:”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办的中文班读了五年。”
她告辞,走到门前,因为高兴,她跳跃一下。
冯乙的同事看着少女背影,”她有写作天份?”
“真正有天份的人极之罕见。”
“那你是渔翁撒网。”
冯乙说:”她具备条件,她的文字有细节:游艇会裏的悼念会,季节气候时间气氛,带出短暂急逝生命,祖父母颤抖打皱的手握谢每个来访客人,向他们道谢……很动人。”
2
“冯乙,很少听你赞人。”
“是,愿意写中文的人越来越少,都认为缺乏前程,尚未动笔,便艳羡英文书动辄畅销三千万册。”
“不是时常讥讽畅销书吗?”
“英文畅销书不一样。”
“心思如此复杂,怎能静心写作。”
冯乙答:”那孩子单纯,她毫无杂念。”
ICQ,冯乙苦笑。
他担任当地一份华文报编辑已有两年,刊登社团消息及图片实在已经生腻,希望得到新血。
谈何容易,在学校裏他们还得兼顾英法两语。
可是因为教学方式轻松,他们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原来只是个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颓然。
方倍回到家,神气活现地对管家说:”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签收一只大纸箱。
“这是什麼?”
“巴黎寄来的古董,你母亲的收藏品。”
这时孙女士兴奋地推门进来,”寄到了吗,让我看看。”
她拆开检验,原来是两幅玫瑰图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阳光举起,”小倍,这是路易康复铁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孙女士吁出一口气,转让给客户,从中获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间货仓,堆满类此宝物,囤积居奇,换言之,孙女士是个小生意人,手法有时颇为腌臢。
方倍曾经见过从峇里岛运回的坛香木古朴雕刻大门,原来属於一间庙宇,又有庞贝古城找来的一块碎石拼图,是小小爱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们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只听得母亲问:”猜猜这些染色玻璃会装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间兰花种植暖室。”
管家称赞,”那多美。”
“是,暖室朝东,每天太阳升起……”
小倍没听下去,这些都是身外物,她没有兴趣。
她回到房中,问编辑部要了些资料,坤容的电话又来了。
“有空吗,记得那个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张小脸烙印在方倍脑海。
“她一直叫妈妈,你可以来看她吗?”
“案情发展如何?”
“原来她母亲嗜赌,欠下大量赌债,债主持枪上门,那母亲逃逸,父女遭到枪劫,为着家声,丈夫还得替妻子顶罪掩护。”
“荒谬。”
坤容也这样说:”幸亏到了你我这一代,已不知面子为何物。”
“抓到凶手没有?”
“没有,那女子丢下家人不知所踪。”
“我马上来。”
方倍走进病房,看护正在替小孩解换绷带,尚未发育的胸部伤口是一个洞,即使痊愈,也是终身疤痕残疾。
看护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轻轻答:”可借助矫型手术。”
方倍不出声,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护又说:”人类总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伤口。”
方倍点点头。
朱昌说:”姐姐你来了。”
“是,我给你带来星球大战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题曲吸引,”姐姐,说些什麼?”
“旁白说:许久许久之前,在一个老远老远的银河系……”
朱昌兴奋,暂时忘记苦楚,捧着小小液晶荧幕欣赏。
方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刚预备修正,身後有人说:”给你带来咖啡。”
原来是警务人员金彼得,他穿着便装,一脸阳光。
“谢谢。”
“听说你在这裏,顺便过来看看,案子已经侦被,疑凶落网。”
“朱太太欠债多少?”
“连利息一共七万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贷。”
这笔债一辈子还不清,”找到朱太太没有?”
金彼得摇摇头,”这孩子恐怕要交给儿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万不要。”
金彼得无奈,”社会福利署已经插手。”
“她父亲并非凶手,为何要交出女儿。”
“可是他身受重伤,没有能力——”
这时看护推进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来:”爸爸。”
那父亲拥抱小女儿,大汉也不禁落泪。
方倍抬头,”我会替他找市议员帮忙,务必替他寻得代表律师,争取扶养权。”
那朱先生听懂了连忙说: “多谢你们热心帮忙。”
金彼得腼腆地说: “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我立刻去办事。”
方倍知道这得靠传媒大能,她致电冯乙,冯乙一听,连忙答允,”我找华侨中心帮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写出来。
管家问:”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罗宾汉。”
“你当心,凡是替植物动物说话都理直气壮,人帮人,却要小心种族问题。”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传媒出面。”
“放暑假以来你反而瘦下来。”
父母出门前给方倍一张备忘录,上边写着详细指示,还附着律师会计师医生联络号码,”有事廿四小时与父母通话。”
??? “明白,我稍后来看你们。”
孙女士凝视女儿,”你几岁了?”明知故问。
“妈妈,二十岁。”
“为什么在母亲眼中,你永远只得六岁。”
方倍无奈,”爸比你略好,爸永远当我九岁。”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飞机场,原来客户派私人飞机来接王氏夫妇。
在世俗眼中,这叫做尊重,这叫做排场。
方倍走上飞机舱参观,飞机师是个年纪不比她大很多的金发女,向她介绍:”这十二座位飞机叫海湾暖流,十分舒适安全,有两张卧铺,一个厨房,通讯设备齐全。”
方倍朝父母摆手,”“顺风。”
小小飞机朝蔚蓝天空仰冲上去,地勤人员向方倍笑说:”有钱真好。”
方倍也客气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车朝家驶回去,忽然心血来潮,她找出电话,拨过去:”我是新明日报记者王方倍,请问,你找到红胸鸟餐厅那个人吗?”
原先以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谁知她毫不犹疑告诉陌生记者:”我没有找到他。”声音里有许多遗憾失望。
“可以来采访你说几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舍下十分狭窄凌乱,孩子吵闹顽劣,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过来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号。”
方倍立刻把车子转弯。
六福路是中级住宅区,治安普通,妇女要份外当心。
一按门就有人来应门,一个略胖的年轻女子说:”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们互相握手。
屋内并不如她形容那样不济,她有一个幼儿,坐在高凳上吃胡萝卜。
阿琳颓然坐下,”你读到广告,他却没有。”
“ 广告只有两行细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页纸。”
“我帮你写一段特写,或许他会看见。”
阿琳扬扬手,”算了。”她斟出红茶,刚刚烤好的巧克力饼真香脆可口。
她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在家工作,缝制设计女装晚礼服,兼照顾一个小女作,我没有机会接触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轻薄女子。”
方倍却微笑,”女子偶尔轻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个明白人。”她笑了。
她给孩子一块饼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个月。”
“应该会走路了。”
“是,到处乱跑,一日,想吃冰淇淋,便到红胸鸟餐厅去,碰见那个男子,或许他已有妻子,或许……”
“那男子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净,有极友善笑容,还有,他喜欢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样吗?”
“王小姐,‘就那样吗’,你还年轻,不谙世事,这样的男子,已经十分难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学,我对男儿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种我向往的机灵神采。”阿琳叹口气。
方倍问:”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室吗?”
她带记者进走廊。”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宽大明亮,两张大方桌上遍布绫罗绸缎,纸样软尺,有些已经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胜收,全是跳舞宴会时穿的晚服,但是它们的创造主却寂寥不堪。
“多漂亮。”
“谢谢你,我特别喜欢灰紫色奥根地纱这件。”
“都是你本人设计?”
“有些客人带了样子来,我通常说服她们用我的设计。”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会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贵言。”
方倍带着照相机,顺手拍了几张照片,”你是华裔?几岁?移民多久?”
“家母来自汕头,我不谙中文,今年二十九岁。”
“我帮你写篇特写,如获刊登,可能那人会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阿琳忽然说:”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这才发觉,”你说得对。”她叹口气,缝纫及做特写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开始写这篇叫做”当你寂寞时候”的人物素描,傍晚冯乙收到她的稿件,给她意见。
“首先,中文里没有‘当‘这个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气,”首先,中文开头都是用之乎者也,接着,章回体跑出来,后来,又演变成白话文,今日,渗入外来语,有何不可?”
冯乙意外,”唷,你还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么,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余两人叫什么?”
方倍冲口想说甲乙丙,可是脑筋一转,题目哪有如此简单,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松口气。
“你十分聪敏。”
“谢谢你,请把特写读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会知会当事人,她一定十分高兴。”
“或许你还可以告诉她,当日她在红胸鸟餐厅遇见的人,正是我,叫冯乙。”
“什么,是你?”
“是,我记得她是一个鹅蛋脸丰硕的美女,左颊有一颗痣,极短发,那小女孩约一岁余,梳两角辨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把那则寻人小广告也找出来读过,可惜不是登在我报上。”
方倍十分兴奋,不过小心翼翼,”冯乙,你可有家室,或是要好女友?”
“两者均无,光棍一条,去年女伴因我没有出息抛弃我,我心仍在滴血。”
一听就知道是个文人。
“冯乙,我帮你俩安排约会。”方倍兴致勃勃。
“呵不,我不想与她有普通朋友以外的关系。”
方倍失望得张大嘴,众里寻他,好不容易找到此人,该君却婉拒约会,”为什么?”
他轻轻答/:”她是一个单身母亲,爱屋还需及乌,我哪有这种能力。”
“孩子可不是乌鸦。”
“这是一种比喻。”
“你嫌她身份?”方倍顿悟,”我猜你一早就看到那则小启,你不想行动,你计算得失,你觉得不值。”
他不出声。
“冯乙,感情怎可用算盘,你会损失一名红颜知己。”
他仍然不出声。
方倍一气,咚一声扔下电话,在她眼中,阿琳并无不妥:自力更生,又有脑筋,那小孩活泼可爱,不是任何人的负累,可是很明显,工心计的男子却不那样想。
他们觉得与阿琳配对是种委屈。
这些人全部该掉眼镜。
方倍代阿琳不值。
这下子,怎么向阿琳交待?
方倍必需想个对策,成人的世界便是如此你虞我诈,虚伪不堪,方倍,欢迎成为它的一份子。
过两日,特写刊出,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琳设计的那袭灰紫色奥根地纱裙,据说漂亮得叫报馆女同事倒抽一口冷气,各人立刻决定要订做一件。
阿琳向方倍道谢。
方倍讪讪问:”收到许多电话?”
“接到若干订单,有人订制圣诞舞会晚服,我忙得透不过气来呢,真没想到你的文字有那么大魅力。”
“别客气,是你的真材实料。”
“真可惜要推却一些生意。”
也好,收之桑隅,方倍灵机一触,”阿琳,雇伙计帮手,来者不拒,扩展营业。”
“什么,我?”阿琳似十分意外。
“是,你家有足够地方请两个临时工帮着钉珠片剪线头,否则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记得吗,雅诗兰黛第一管唇膏在厨房用一只小锅煮成,也不过从家庭手工业开始。”
“方倍,你对我的鼓励,我十分感激。”
方倍哈哈大笑,”去,去,飞向天际。”
阿琳却问:”那人可有音讯?”
方倍顿时收敛笑意,”呵,还没有消息。”
那边有人叫阿琳,”对不起,我的保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