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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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歌星艾雯来访,你有兴趣访问吗?”
方倍摇头,”我不访问名人,包括歌手演员运动员政客,我只访问普通人。”
冯乙忽然垂头,”你看,我就是为此喜欢你,去,放胆去做你的工作。”
“有一个美国作家,他到全国访问普通人,随便在地图上发飞镖,射中何处便去那城,到埠找到电话薄即随手一指,那人便是该次被访者,每个人都有精彩故事。”
冯乙点点头,”你在自由职业中还要挑最自由的工作。”
方倍笑起来。
“你父母回来没有?”
“他们要出差一年。”
“你可觉得寂寞,我能否乘虚而入?”
“暂无机会。”
这一天,日历上写着”阿琳发表会”。
方倍没想到会那样热闹。
原先以为只有三两本地记者到场,未料美国时尚电视台也莅临,顿时轰动起来,本地摄制队也赶到,场面热哄哄。
发表会方式特殊,没有艳丽舞台及嘭嘭声音乐,只由模特儿穿着设计一位位走出来,近距离由阿琳介绍,欢迎来宾触摸衣料及发问。
衣服款式全属晚装,五款是新娘礼服,深得女记者欣赏,提问不绝,像价格,需多久多前订制,颜色等等,气氛融洽温馨,像一个女生聚会。
阿琳在完场时多谢一个人:”我的好友王方倍给我的鼓励。”
方倍愧不敢当,一直鼓掌,结果手心又红又能痛。
她拍摄照猫画虎片角度比较特别,在后台取模特儿梳头扑粉喝咖啡,原来她们全是阿琳亲友,换句话说,全是真人,所以脸型身段煤不完美,有人嫌胸小,有人怨腿粗,有有恨死了早生的双下巴,气氛亲切。
方倍觉得发表会十分成功。
第二天,方倍到报馆写专栏,最后一段这样描述:”阿琳有礼,站在台上,感谢每一位亲友,其实,她靠自身努力,一个遭人白眼歧视的单身母亲,终于站起来,现在,她有资格为生活拼命了。”
冯乙看过照片,奇说:”这是阿琳?她起码瘦了三十磅,而且,发型服饰全部改变,再见面很难认出来。”
刚巧这时有人找方倍。
“倍,我来拿照片。”
呵来人正是阿琳,她满脸笑容,步伐轻盈。
方倍把印好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孩子好吗?”
“在托儿所,我这就去接她。”
“阿琳,”方倍叫住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编辑冯乙。”
冯乙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这可该如何解释?方倍似顽童,永不替别人着想,鲁莽行事。
4
可是,慢着。
只见阿琳抬起头,朝冯乙点点头,连向前握手的意思也没有,只客套问候一声,便转身对方倍说:”我们再联络,记得来喝茶。”
她转身轻快离去。
方倍先是一怔,随即,打心底笑出来。
她笑弯了腰,笑出眼泪。
方倍由衷替阿琳高兴,阿琳已经走出寂寥,努力生活,她已忘却虚无飘渺的罗曼史。
方倍看着冯乙轻轻说:”你不用躲她,她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冯乙怔怔坐下,这时才知道庆幸,”那多好,”他说:”事情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了。”
方倍对他的大方磊落刮目相看。
接着几日,方倍忙做功课应付段考,她把笔记送到宿舍借坤容温习。
坤容正预备出外工作,方倍看到她打扮一呆。
坤容不算浓妆,只不过粘了假睫毛及搽上鲜红唇膏,可是看上去她艳丽无比,叫人呆视。
她罩上外套,笑说:”多谢你的笔记,可省下我多少时间。”
方倍问:”收入好吗?”
“光是小费已够开销,一年后可专心向学。”
方倍放下心来,这还算值得。
“有一本杂志邀请我拍摄起艳照。”
方倍一颗心又吊起来。
“我拒绝了。”
方倍吁出一口浊气。
坤容却说:”听说年尾花花公子杂志会北上招兵买马,那才是好机会。”
方倍被她气坏。
坤容置了一部二手小车代步,她潇洒离去。
方倍忽然想到她读过的一段访问:一名十五岁妓女述说她首次得到二百五十元酬劳,顿时认为得到力量。
金钱是力量。
周末,方倍挽着一篮水果去访二次大战在荷兰军营出任看护的汤默斯女士。
她说:”十八岁的我随军队出发,彼时已有麻醉剂及吗啡止痛剂,前辈同我说:”玛丽,你不必忍受病人在清醒状况下截肢,多么幸运。”
方倍听得寒毛直竖。
“可是战争惨况还叫我发抖,每晚失眠。有一个年轻军人,我照顾了他三天,我收到他家人的巧克力,问他要不要,他说:’请剥给我’,我喂他吃了一粒,他说美味,
当夜,他便辞世,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他的微笑。”
方倍落下泪来。
“我军在荷兰与纳粹抗争牺牲七千余士兵,坟场由历届小学生照顾打扫,老师与家长每年说出英勇事迹,荷兰每年送郁金香花给我们,荷兰家庭免费招待老兵旅游,去年我入境时出示护照,负责官员对我说:‘女士,大战时你到敝国,毋须出示护照,今日,我们也不必查看护照’。”
呵,竟这样知恩,可见民族性格确分高下。
“今年还去荷兰吗?”
汤默士女士答:”年事已高,走不动了。”
她让方倍看她当年穿着的看护制服。
方倍握住她的双手一会才告辞。
每次访问这种伟大的普通人都叫方倍震荡,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家,管家欢笑着迎出,”小倍,你妈妈回来了。”
方倍本来应当雀跃,但是她却比往日冷静。
她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不知怎样问,几时问,抑或不该问。
孙公允女士走出来,看到女儿,吓一跳:”皮肤又黑又粗,双眼浮肿,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倍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好吗,工作进展如何,爸爸没有回来?”
“我们一切都好,净牵挂你。”
她这次回来,只逗留一日一夜,而且,要出去与客户谈生意,孙女士这样要求:”小倍,与我一起见客。”
方倍立刻推辞:”我需准备功课段考。”
孙公允看牢女儿:”我不是征求你同意,请立刻更衣。”
管家已把淑女套装取出交到方倍手中。
方倍叹一口气,淋浴吹头化淡妆换上出客服,母亲进来看过赞道:”判若二人。”
她替女儿戴上钻石耳环及钻表。
小倍陪母亲出席宴会。
客户三代土生,最近打算回乡建一所中学回馈祖国,因此联络王氏伉丽,这家人姓老,夫妇才四十余岁就被人叫老先生老太太,他们长子在史丹福商科毕业,完全不识中文,他坐在方倍身边,对她略感兴趣,与她攀谈。
“孙子即孙逸仙博士吗?”
“那是两个人,当中差一千年。”
“呵,那么鲁迅是否即老残?”
“不,老残不姓老,还有,唐太宗也不姓唐。”
那年轻人甚觉没趣,”你也是土生?”
方倍忽然叹气,”你我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这次小老先生听懂了,他笑着与方倍握手。
他有一个好名字,叫老聪亮,他叫方倍有空去加州找他。
宴会散了,孙女士顺利得到合约,”小倍,我们一起到安徽去考察一下。”
方倍诚恳地说:”我敬爱的母亲,请您到建筑公司招聘适合人选,栽培接班人及合作伙伴,我有自己的兴趣及工作,请你谅解包涵。”
母亲微微变色,这次,语气比较重了一点,她说:”你一点不像我,不肖女。”
方倍失去活泼,低头不语。
“我有一批建筑材料,这几日会运到,你替我签收吧。”
方倍额角冒出汗珠,她自觉食君之禄,未能忠君之事,十分惭愧。
那晚母亲提早休息,第二天一早到飞机场去,方倍在玄关等她。
孙公允面色稍霁,”起来了?”
方倍驾车送母亲,途中她鼓起勇气,”妈妈——”
??? 孙女士答:”放心,我爱你不能更多,也不会更少。”
方倍还能讲什么呢,可是她原先要说的,并非求母亲原谅。
“妈妈,你那些古董建筑材料——”
“对,我找到一条清朝门槛,你知道那是什么?”
方倍只得回答:”中国古老房屋门口都有一条木方,拦住门口,用来阻挡灰尘昆虫之类。”
孙女士笑,”说得差不多,沪人形容一个人机灵,叫做‘门槛精’:伊门槛精的得来,可见跨过这门槛,是一宗学问。”
孙女士笑,”说得差不多,沪人形容一个人机灵,叫做’门槛精’:伊门槛精得来,可见跨过这门槛,是一宗学问。”
“这是一条旧木,用来做什么?”
“门槛用坚固楠木制造,把它升级,用来做横梁,也是设计。”
“你都打算运到纽约吗?”
孙公允不再回答:”有空与老聪亮通电话,你们可以成为一对。”
母亲挥挥手又走了,也许,她觉得那样才是优质生活:行内知名,高高在上,收入丰富,周游列国。
年轻的王方倍看着,反而觉得累。
回到家里,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蹲在一辆小货车旁边,看见她站起来,”王小姐你回来了,我叫查理,王太太吩咐你签收。”
方倍见他老实,轻轻问:”只这么多?”心中有了主意。
中年人搔搔平头,”王太太只叫我送一条门槛给她过目。”
方倍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吗?”
“在我仓库里。”
方倍说:”大家是熟人,带我去看看。”
中年人只想多做生意,连声答允。
管家追出来,”小倍,别上陌生人车子,你驾四驱车尾随随便便,办完事即回来。”
方倍感激地点头。
那座仓库在郊区,方倍读报,知道不法之徒时时利用类似大型仓库做大麻种植场,一次收成三千余株,零售价达百万之钜。
方倍内心忐忑。
他们把车子停好,中年人说:”欢迎到胡氏建筑材料。”
方倍走进大门,对胡氏肃然起敬,仓房面积不小,规模整齐,没想到他还亲自送货。
只见仓库分开几个部份,一个角落处理木材,另一处正替砖块加工。
方倍走近一看,吃一大惊,表面强作镇定,只见两个工人努力用细沙纸用心把每块地砖上一会字样磨掉,这几个字正是’中国制造’。
砖正面印有南美马雅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字画成古朴可爱的豹子,自幼阅读国家地理杂志的方倍即时认出这个字读’巴兰’,正是豹子的意思。
这一批砖头,看样子全打算以赝品出售。
本来货真价实中国制造,磨去字样,加工,敲去角落,形成人为斑驳,再熏黑,便是古文明马雅族古董,转售给大都会暴发户,从中获取暴利。
这批砖头最适合放在什么地方?方倍一下子想到后园泳池边喷泉壁。
她看够了。
方倍向胡氏告辞。
胡伯说:”王太太的订货我会准时交上。”
他怕方倍迷路,亲自驾车领她出公路,如比周到,可知王太太真是他的大客户。
沿途驾车回家,看到公路边聚集着一小群人,方倍天生好奇,缓缓驶停了车,问他们:”什么事?”
一个少女走近,泪眼汪汪,”昨晚汽车失事,我们四名同学在此丧生。”
方倍的心咚一声跌到脚底。
那少女的眼泪汩汩流下。
“哪间学校?”
卡臣格兰中学,他们全是应届毕业生,已蒙大学录取,周末露营回家,不知怎地,司机忽然决定在此转弯,与大货柜车迎头相撞,四人即时身亡。”
少女呜咽哭泣,她的朋友过来抱住她。
他们一群人在现场献上鲜花,贴上照片。
方倍把车子驶回报馆,先给管家一个电话:”我已回市区,待会回来吃饭。”
“一人还是二人?”
冯乙在一旁露出盼望的样子,方倍答:”两个人。”
方倍找出车祸照片细看,只见一辆房车撞得稀烂,宛如一堆废铁,货车司机轻伤,可是他惊吓过度,不能走路,记者只听见他喃喃说:”这么大货车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刹车不及……”
车祸中受害人年龄由十八至十九岁。
冯乙叹口气,”这是世上最大的损失,试想想本国栽培一个年轻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十多年免费教育及医疗,努力发掘他们所长,好不容易成人,就将踏入社会服务,缴税,却遇上这种车祸。”
方倍说:”我听说省府已经立例:一辆车里不准乘两名以上少年,除非他们是兄弟,就是要防止类似惨剧。”
“我不知详情,每年暑假总有好几宗车祸,陌生人看着都忍不住悲痛,不要说是亲友。”
“父母……”
“真残忍可是。”
“不孝之中的极端。”
“车子为什么忽然在大路上转弯?”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方倍胸口仍然炙痛。
冯乙低头在电脑上读稿拼版,土头土脑的他一向只管全神贯注做好本份,方倍在这一刻不由得对他特别好感。
她坐在他身边,”今晚到舍下便饭如何?”
冯乙微笑,立刻警惕:阿乙,切莫有非份之想,嘴里随和地回答:”好呀。”
夏季,太阳到九点多才下山,他们在家吃完面食,方倍到花店买了一大盆水仙花。
“到什么地方去?”
“车祸现场。”
冯乙轻轻吟道:”美丽的水仙花,我们泣见早逝的你,如旭日未届中午——”
方倍驾车出去,只见现场只剩下照片与花束,她下车尊敬地把花盆放好,鞠一个躬。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是阿摩的同学吗?”
方倍回头,看到一个白发老翁。
他说:”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实在不忍,看了看那个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点点头。
“多谢你。”
方倍低声答:”不客气。”
老翁说:”告诉我,阿摩在课室里是什么样的学生。”
方倍凝视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欢他,他待人有礼,诚实,是个班长,其他同学有难题,总找他解决,他慷慨,从不吝啬时间或金钱,喜欢请客。”
老翁拭泪。
方倍说下去:”教师以他为荣,同学爱戴他。”
“他们说,阿摩驾驶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调查,也许是货车煞掣问题。”
“是,是。”
方倍说:”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说得对。”
“你先上车。”
方倍看着老先生驾车离去,她才上车。
冯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说:”人生无常,我忽然觉得害怕,想回家躲进被窝。”
“这篇特写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方舟,你真会赚人热泪。”
“又名:请小心驾驶。”
“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来鞠躬,真是不该。”
冯乙送方倍回家,在门口问:”你父母可有门户阶级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