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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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诧异,他猜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部表情看,是难于知道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动。巴扎罗夫初时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或者刺耳的声音使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上去的。使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夫会像跟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而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便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谈谈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般看待他,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广泛,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两个朋友终于起身告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亲切地望了他们一眼,伸出纤手,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迟疑地说:
“先生们如果不嫌乡下无聊,请来尼科里村作客。”
“谢谢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高兴地说,“我认为这是您赐予的殊荣……”
“您呢,麦歇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一躬致谢。阿尔卡季再次感到惊奇:他朋友的脸居然红了。
“喂,你还是原来的意见,她‘哎—唷—唷’吗?”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问道。
“谁知道?你看她那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儿!”巴扎罗夫停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位大公爵的娇夫人,一位女王,只差身后的长裾和头上的一顶王冠了。”
“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不会说得她那么好,”阿尔卡季叹息道。
“她吃了我们的面包,是经过改造了的,我的老弟!”
“但她不失为丰姿秀逸的美人。”
“是的,那么美的身段简直可以当解剖标本!”巴扎罗夫说。
“看上帝份上别说吧,叶夫根尼!太不像话了。”
“别生气,我柔弱的孩子,我说过:是第一流的。应该下乡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
“那怕后天都行。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事好做的?和库克申娜喝香槟?听你那门亲戚——当大官的自由主义者唱高调?……咱们后天就去。再说,我父亲的小田庄离她不远。尼科里村不就在去我父亲田庄的半路上吗?”
“是的。”
“Optime①,别犹豫了。犹豫的不是傻瓜便是特别聪明的人。我说,她那身段长得美极了!”——
①拉丁语:非常好。
二天后两个朋友已在去尼科里村的路上了。天气晴朗,又不太热,租用的三套马吃得饱饱的,欢快而又协调地撒着小步并甩动它们的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凝视着大路,不知不觉地在笑。
“祝贺我吧,”突然巴扎罗夫说道,“今天六月二十日是我守护天使的日子。我倒想瞧瞧,天使是怎么来关心我的。今天家中在等我回去,”他说到这儿嗓音低了,“不过,可以让他们等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16节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庄园建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邻靠绿瓦黄墙的砖砌教堂。教堂正门排着白色廊柱,绘有意大利风格alfresco①《耶稣复活》,那个头戴球顶尖盔的黝黑武士圆鼓鼓的,画得特别出色。教堂后是两排农舍,其中的一些竖着烟囱。庄园主的宅第也与教堂同一风格,也就是我们说的亚历山大朝代的风格:黄墙,绿瓦,白色廊柱,窗上有三角眉饰,门上缀有族徽。省里的建筑师提出的这两幢房子的设计曾得已故奥金左夫赞许,后者不喜欢任何不实用的东西,亦即他所说的花里胡哨的新花样。宅第左右各是古老的花园和绿荫大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枞树排列在直达正门的道路两侧——
①意大利语:壁画。
两个着制服的高个儿仆人在前室迎接我们的年轻朋友,其中之一立刻跑去通报管家。不一会儿,身穿黑礼服的胖管家便出现了,他把客人沿铺了地毯的楼梯领进二楼一个专设的卧室里,那儿已铺好了两张床者器,人者道”、“目所不见,非天色也”、“动静阖辟”等命,备齐了盥洗用具。宅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一股皇家大臣会客厅才有的香味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请两位半小时后与她见面,”管家说,“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吩咐,”巴扎罗夫答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来一杯伏特加。”
“遵命,先生,”管家不无惊奇地答应道,他踩着咯吱咯吱的皮靴退出去了。
“好大气派!”巴扎罗夫不由叨咕。“你们就是这么说的吧?
一句话,是位地道的公爵贵夫人!”
“公爵夫人第一次见面便邀请了你我两个大贵族,”阿尔卡季回答。
“特别是邀请了我,一个未来的郎中,军医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像斯佩兰斯基①那样,是个教堂执事的孙子……”过了会儿,他抿起嘴巴,又道:“不管怎样说,是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咱们要不要换上礼服?”
阿尔卡季耸耸肩……说实话,他心里也感到有点儿惶恐——
①斯佩兰斯基(M.M.EUFGCDVWIX,一七七二——一八三九),俄国亚历山大一世时的政治家。
半小时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那是个极其宽敞的厅堂,陈设豪华,但欠高雅。笨重的上等木材家具一概按旧法沿着糊了金花棕底壁纸的墙一溜儿排开。这些家具是奥金左夫生前托他的朋友,一个专卖酒商从莫斯科订购得来的。摆沙发的一面墙的上方挂了张男人像,淡黄头发,皮肉松弛,一双不太友好的眼睛瞪着他俩。
“大概就是他,”巴扎罗夫对着阿尔卡季悄悄说。接着皱起鼻梁补充道:“咱们还是逃吧?”
就在这时女主人进来了。她穿件薄纱衫,一头梳到身后的秀发使她纯洁而富有朝气的脸平添了一种少女风韵。
“感谢两位守约,来我这里作客,”她开口道,“其实,这地方怪不错的。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与两位认识,她钢琴弹得很好。麦歇巴扎罗夫,您当然对钢琴没有兴趣,但您,基尔萨诺夫,像是很喜爱音乐的。除我妹妹外,我这里还住着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偶或来玩牌的邻人。我们小小的圈子就这几个人,现在,请坐下说话吧。”
奥金左娃的这段开场白说得字字清楚,像早就背熟了,接着便和阿尔卡季攀谈起来。原来,她的母亲和阿尔卡季的母亲过从很密,当阿尔卡季母亲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恋爱时,她母亲还曾作过阿尔卡季母亲的贴心人,阿尔卡季热情地谈着他的亡母,巴扎罗夫在一旁默默翻阅画册。“我变得温文尔雅了,”他暗自想。
一条带着天蓝色项圈的漂亮猎狗跑进客厅来了,四条爪子拍打着地板。之后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张黧黑可爱的小圆脸和一双不大的黑眼睛,她手里拎了满满一篮鲜花。
“这便是我要向你们介绍的卡捷琳娜,”奥金左娃抬头对两人说。
卡捷琳娜行了曲膝礼,坐到她姐姐身旁动手拣花。那条名叫菲菲的猎狗摇起尾巴,走到两位客人跟前,挨次把它冷冷的鼻子凑到他们手上。
“这都是你自个儿采的吗?”奥金左娃问她。
“是我自个儿。”
“姨妈来不来喝茶?”
“就来。”
卡捷琳娜说话时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带几分腼腆,她低下头,却又掀起一双眼,半似严肃半像好玩般看人。无论是声音,脸上的茸毛,粉红的手和微白的掌心,稍稍伛偻的双肩,急促的呼吸,羞红的脸蛋……一切都焕发着娇嫩的青春气息。
奥金左娃掉头向巴扎罗夫说道:
“您是为了礼貌才翻阅这些画册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其实您未必感兴趣。最好挪近我们,来争论点什么吧。”
巴扎罗夫挪近她。
“您认为说什么好呢?”
“说您想说的。不过,我预先提请您注意,我可是一个好争论的人。”
“您?”
“我。您好像觉得奇怪,为什么?”
“因为,照我判断,您是一位平和、冷静的人,而要争论,需要有激情。”
“您怎么这样快就了解我了?第一,我不会忍耐,而且非常固执,您问卡捷琳娜就能知道。第二,我凡事容易入迷。”
巴扎罗夫瞅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眼。
“可能如此,因为自己更了解自己。既然您喜欢争论,不妨就来说说这画册吧。刚才我把瑞士萨克逊群山的画片都看了。您说我未必感兴趣,原因在于它对我说来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事实上也真的没有。但从地理的角度,比方说,从地貌形成的角度后,我倒是很感兴趣的。”
“请原谅,你作为地理工作者,首先要看的是专著而不是画册。”
“然而就我而言,十大页的叙述还不如一张画片那样一目了然。”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沉静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去考虑艺术价值吗?”她问,同时把双肘撑到桌子上,使脸贴近巴扎罗夫。
“请问,要它做什么用?”
“哪怕是为能了解人,研究人。”
巴扎罗夫嘿然一笑。
“为此第一,用生活经验也就够了。第二,恕我直言,研究单个的人是用不着花气力的,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无论躯体或内脏。我们每人都有大脑、脾脏,我们的心、肺结构也都一样。至于气质,也无多大不同,即使不同,也没有多大意义。只消拿一个具体的人来作标本,就能以此判断出所有其他的人,人一如森林中的树木,没有一位植物学家认为有必要研究每一株白桦。”
正在分理鲜花的卡捷琳娜此时抬起疑惑的眼睛来望巴扎罗夫,但遇着他一扫而过的目光,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摇了摇头。
“森林中的树木,”她把巴扎罗夫的比喻重复说了一遍。
“那么,照您看来,人就不分聪明愚蠢或者善良凶恶了?”
“有区别,就同人分成健康人和病人那样。肺病患者的肺与我们有所不同,虽然原来的结构并无区别。我们能大致知道肉体上的病患,而精神上的病患来自不良的教养,来自塞满人们头脑的种种谵妄,一句话,来自糟糕的社会,改造好社会,病根也就清除干净了。”
巴扎罗夫的说话样儿像是告诉对方:“信由你,不信也由你,我反正就这么个看法!”他的手指慢慢地捋着连鬓胡子,他的眼睛在朝着墙角打转。
“您是说,社会一旦得到改造:也就没有笨人和坏人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
“在合理的社会里人都一样,聪明愚蠢也罢,和善厉害也罢。”
“是呀,我明白,因为所有人的脾脏都一样。”
“正是这样。夫人。”
奥金左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您的意见呢?”
“我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他回答。
卡捷琳娜掀起眼帘朝他一瞥。
“先生们,你们的话使我感到惊讶,”奥金左娃说道,“今后再继续讨论吧,我听到姨妈正在走来,喝茶时间到了,我们应该饶恕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姨母,也就是×××公爵小姐,原来是一个瘦小女人,长一张皱成一团的脸,一对呆顿顿的凶狠眼睛,披一头假发。她进来后,向客人微微弯了弯腰算作行礼,便坐进除她外谁都无权占坐的天鹅绒大靠椅。卡捷琳娜搬了张小凳子放到她脚下,她没说谢,连瞧也没瞧卡捷琳娜一眼,只是黄披巾底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黄披巾把她虚弱的身体几乎全掩没了。老公爵小姐喜欢黄色,连她包发帽的带子也是鹅黄色的。
“姨妈,您休息得好吗?”奥金左娃提高声音问。
“这条狗又进来了,”老人用嗔怪代替了回答。菲菲犹疑地朝着她刚走两步,被她发现了,当即嚷道:“去,去!”
卡捷琳娜唤过菲菲,为它打开门。
菲菲以为要带它去散步,高兴地冲出门外,可是,它看到自己被孤零零地关在门外,于是用它的爪子抓门,嘴里发出狺狺的吠声。就在老公爵小姐皱起眉尖、卡捷琳娜正待开门的当儿……
“我想茶该准备好了,”奥金左娃启口道,“请吧,先生们!
姨妈,我们去用茶。”
老公爵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领头走出客厅。众人随着她走进了餐室。穿制服的小仆人哗一声拉开放有软垫的神圣扶手椅,让老公爵小姐坐下。卡捷琳娜斟茶,她把第一盏,也就是镌有族徽的茶杯捧给了她。老太太放了些蜂蜜在茶杯里(她认为茶里放糖是罪过,而且也是浪费,虽然买糖不用她掏一个子儿),蓦地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伊凡公阙(爵)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谁都不回答。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别看对她那么恭敬,其实没人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只是拿公爵的名号来装门面,”巴扎罗夫暗暗想。喝过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建议出去散步,不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于是除老公爵小姐外所有的人仍回到客厅。这时喜欢玩牌的邻居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花白头发,胖胖的,一双矮腿子仿佛是刨床上由刨刃儿刨的,但很懂得礼貌,会逗人发笑。与巴扎罗夫说话说得最多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此时问他,是否愿一起玩一种老式的普列费兰斯纸牌游戏,巴扎罗夫同意了,他说他将来要当县城医生,眼下学点本领作些准备。
“您可要小心,”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提醒他:“我和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叫您大败亏输的。”接着又对她妹妹说:“而你,卡捷琳娜,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弹个曲子听吧,他喜爱音乐,我们顺便也好听听。”
卡捷琳娜不太乐意似的向钢琴走去。阿尔卡季喜爱音乐,此时却也不太乐意,只好跟着她去,他觉得奥金左娃是故意支开他,而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