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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父与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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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罗夫冷冷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瞧瞧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如果真受了感染,现在为时已晚。”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现在,已有四个多钟点。”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

“没有。”

“主啊,这怎么可能?当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备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罢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非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另外的事上,其实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立誓不再来打扰。但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诘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持了整整两天,虽则儿子的神色按他偷眼所见不怎么使人放心……但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憋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惧怕,“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我也能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大概受凉了。”

“怪不得昨夜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内奇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严重的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便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躲在半开的书橱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没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倾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瞧瞧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使她感到轻松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作声,只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否好。他回答:“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子仿佛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一切无声无息。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依旧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寒问暖,结果反而使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般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神色从没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诘,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回她一笑,但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来由的狂笑。一大早他便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延医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般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揍了一下。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打岔说,“你作为医生,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一颗颗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定,”他终于说,“假定……就说……就说它类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忘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偶然,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办件事……趁我头脑还能使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怎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宽慰你自己……你也宽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在思索。“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鸦了。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差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何必呢!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也没有。”

他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好转的话。

“您有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使桌子挪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罢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今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①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学派,是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主张淡泊以明志,不为艰辛和厄运所挫。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号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明白地说话,还在挣扎:“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着了魔,他忽而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会儿便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舒了口气。

“感谢天上的父!”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安理得。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比方说,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挨打也觉得不好受,赞他一句聪明,虽没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谈吐,这可乐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儿。

巴扎罗夫哀伤地笑了笑。

“那么,照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高兴,”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怎么会不派?”

好转迹象并没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凡内奇守候在巴扎罗夫旁边,似乎有某种异常的焦虑在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到后来终于说出口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寻常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稍侧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唤了一声,跪倒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眼,不可能看到。“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些,原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任吧!我提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留下遗憾……那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则依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

“我不拒绝,如真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答道,“但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叶夫根尼,好得多了。但谁知道往后呢?这全凭主的意志,而尽过责任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转机来了,若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关系,你知道,失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别妨碍我。”

说罢他把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辚辚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辚辚声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急步走到窗前,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便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着制服的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手,颤抖着放到他唇上。此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国人脸型、戴眼睛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如今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来到了……”

“主啊,竟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里跑出来,还没弄清所以,便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连连说,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哪听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①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烦了,终于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②,”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加了一句——

①德语:病人在哪里?

②德语WertesterHerrKollege(尊敬的同行)的音读。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大夫,”他凑近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倏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位医生先生给你诊治。”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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