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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父与子-第8部分

小说: 父与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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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狂妄自大真叫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少不了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似乎已竭尽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与时代同步,可他们说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想,我的日子真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

“我这就来解释为什么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来,默默地,一脸怜悯的表情,像从孩子手里一般夺走了那本书,另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回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兜里掏出了名噪一时的比尤赫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阵子。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关心你。你看了吗?”

“看了些。”

“觉得怎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胡编滥造。大概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忘记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瞅了弟弟一眼。哥俩都不作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然想改变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是显贵,他写信来说希望见见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同去省城。”

“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招这罪受。Math-ieu①不过是想让我们瞧瞧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差使,不也是侍从将军了?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①马特维的法语念法。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走方郎中干一仗,我有预感。”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已作好战斗准备,心里装满忿怒,战机一到,立刻扑向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他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说话很少,而这天的夜晚情绪尤其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废物,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一次见过。

“请允许问问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道,嘴唇在打颤,“按您的概念,‘废物’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喽?”

“我说的是‘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呷着茶,懒洋洋地说。

“是的,先生。不过我认为,您对贵族的意见跟对‘没出息的贵族’的意见是一样的,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不赞赏此种见解。我斗胆奉告,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并且热爱进步,正因为这样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听到这话抬起眼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他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英国的贵族为他们的权益寸步不让,为此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权益。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贵族应履行的义务,他们也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贵族给予了英国自由并支持着这种自由。”

“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巴扎罗夫回敬道,“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儿个’证明,亲爱的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忿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其实他清楚,类似这样的构词按语法规则是不允许的。这种拼法乃是亚历山大朝代遗风,那时的名流很少用本族语言,倘或使用,不是说‘这儿个’,就是说‘那儿个’,以此显示自己:我们当然是俄罗斯人,但我们属上流人士,不必按语法课本的死规则。)我打算用这儿个来证明,没有自尊,没有自重,——而贵族阶级是极其珍视这种意识的,——便没有社会的……bienpublic①……建构。个性,亲爱的先生,最最重要。人的个性应坚如磐石,因为只有在坚固的基础上方能创建一切。我清楚地知道,比方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我的整洁很是可笑,但这一切均出之于对自我的尊重和一种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责任感。我住在乡村,蛰居僻野,然则我不降低自己的人格,我尊重自己的人品。”——

①法语:社会福利,社会幸福。

“我倒想请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尊重自己,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这能给bienpublic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您不那么自尊,反倒能为社会谋福。”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倏地变了脸色。

“这完全属于另一问题,现在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如您所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我只是想说,贵族制度——这是准则,万事之本,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不讲道德情操或者头脑空虚的人才不守准则混日子。这一点,阿尔卡季回家第二天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对您重复一遍。尼古拉,我是这样说过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道,“这么多没用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法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

“这话从何谈起?”

“姑且打从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压根儿不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摆:

“您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一应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将何在呢?”

“我已对您说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从一旁插话。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但阿尔卡季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确切点说你们破坏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的当前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无权依偎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息,——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恪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可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此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同意您这话是对的。”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①,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①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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