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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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不去了,省得见到不同的人招惹是非。不管得罪谁,将来对自己、对女儿都不利。老赵、老刘、老丰是这么想的,倒也悠问自得,但副局长老方却不这么想,他感到自己有些寂寞。自己还没有退体,单位有事就不找自己了,这还了得?他感到调查组的工作也不得法,没有照顾到方方面面。调查组为什么会进驻单位?是因为有两份揭发材料;两份揭发材料是准写的,是几个副局长写的。如果不是几个副局长都来揭发局长,而只是单位的几个基本群众,材料也到不了部长那里,部里也不会引起重视。两份揭发材料中,有一份就是老方写的;现在调查组来了,不找我老方谈谈话,却去找些无关痛痒的人。这调查能调查出什么结果?于是对调查组也有了意见。看那组长老曲梳个分头、白白净净、不长胡子的模样,就是一介书生,他在上头伺候领导可以,一到外边接触实际,就工作不到点子上。于是便想借个时机,开导这位老曲一顿。正好这天在办公楼上厕所,在厕所碰到老曲,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撤小便。老曲刚到单位几天,这几天尽找群众谈话,对领导层的几个人还认不全,于是便不知道并排撒尿的就是副局长老方,撒完尿,也没打招呼,自己扣上裤扣就走了。这更惹恼了老方,他想老曲肯定知道自己,是故意不打招呼,看不起人,便骂道:“妈拉个×,你年纪轻轻的,倒看不起人!你既然看不起人,可别怪我老方不客气!”正好第二天是政治学习,学习报上一篇关于安定团结的社论。政治学习比调查一个人重要,于是这天调查组也停止调查,去参加单位的政治学习。因是政治学习,调查组也不好自己关起门来学,于是就与领导班子合在了一起。这是调查组自进驻单位以后,第一次与全体领导班子成员见面。学习之前,老袁便将调查组与七个副局长相互介绍。老曲便代表调查组的同志,与七个副局长一一握手,其他几个副局长,见了老曲,都有些诚惶诚恐,堆着笑,抓住老曲的手使劲握;老曲也笑着说些客气的话。唯独到老方这里,老方本来就对老曲有意见,现在见几个副局长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有些生气,你们自己这个萎缩的样子,自然被人家看不起;于是他要拿出个架势让人家看看,于是等到老曲与他握手,他只是伸出手,只让老曲握了握,他的手伸着并没有动。这让老曲吃了一惊,也让其他几位局长吃了一惊。等到发言,讨论安定团结的重要性,老方又说:“安定团结固然重要,但安定团结不是不要斗争。安定团结这个提法好,但次序我觉得可以商榷,应该叫团结安定,团结在先,安定在后,不团结就不能安定。不团结怎么办呢?不团结就不要一团和气,就要斗争,通过斗争达到新的团结。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毛主席的话。比如讲,咱们单位,现在就不能叫安定,单位驻着调查组,怎么能叫安定呢?不安定并不是大家不想安定,而是客观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首先是不团结。不团结怪谁呢?要怪大家思想不统一,个人意气。于是之间有了矛盾,引来了调查组。调查组是来干什么的,是来调查问题的。调查问题干什么?是为了解决问题,解决矛盾。但我觉得调查组自进驻单位以来,工作方法是有问题哩!矛盾在哪里?在领导班子内部,并不在群众那里。群众都是好群众。而调查组调查矛盾,却不找矛盾的主体,而是绕过矛盾,去干些隔靴搔痒的事情,这不行,这对调查不好,对领导班子今后的建设也不利!”说完,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不再看人。调查组与几个局长吃了一惊。老曲用迷惑的眼睛盯着老方,下边一个调查员拼命在本子上记。几个局长也感到迷惑,老王、老张感到迷惑,不知老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又吃错了什么枪药,突然这样放炮;老赵、老丰、老刘、老李也感到迷惑,这几天没关心单位的事,不知单位内部又起了什么新的矛盾和变化;老袁也感到迷惑,盯住这个老方看,调查组是老方揭发材料引来的,现在怎么他对调查组也有了意见?自调查组进驻单位,因为是调查老袁,虽然带队的老曲表现不错,但老袁还是天天提着心吊着胆,往坏的方面想得多;但事情的发展,也并不都是朝坏的方面发展。上次女打字员的事,就让老袁很感动。人家并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并反戈一击,向自己的对手老张开了一炮,弄得老张狼狈不堪,只顾拍打自己皮毛上的灰,顾不上再会咬别人。按说事情发了,都是各人顾各人,没想到小姑娘这么仗义;让老袁一下扬眉吐气,挺胸收腹,可以理直气壮站在人前,也可以理直气壮向老婆讲话:看看,身正不伯影子歪吧!于是感动几天。现在政治学习,又蹦出一个老方,直接攻击调查组,也让老袁感到意外。调查组的老曲虽然好,但调查组总是冲着自己来的,让老袁不愉快,现在有人攻击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攻击些什么,都让老袁感到愉快。这个老方,到底是个大炮,过去用大炮轰过别人,后来六亲不认轰了自己,现在怎么又知道掉头了?说不定这是一个新的动向。这个世界也真是复杂,复杂得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由于有老方的一段话,政治学习的会场马上显得比较僵。老张、老王不说话,何况老张自己心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办;女打字员一揭发,他弄得家里老婆都跟他闹,说他狗改不了吃屎,现在他恨女打字员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恨老袁;老赵、老丰、老刘、老李都把头低到自己裤裆里,或假装在思考别的。白净的调查组组长老曲脸一赤一白,搓着手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苦笑一下。这时老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马上站起来说:“好了,好了,今天是政治学习,主要还是学习社论,单位的事,就不要具体牵涉了;有什么看法和意见,底下还可以交换嘛!”又学习了一会,也该吃饭了,政治学习就结束了。到了下午,老曲来找老袁,说:“这个老方真是厉害!看来他对调查组有些意见。”老袁笑着说:“他历来这样,性子有些直,爱放炮。你不要受他影响,该怎么调查,还怎么调查!”老曲这时看着老袁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在这工作也不易!”老袁听到这话,心里一下有些感动,眼里想冒泪,但他抑制住自己,半天才看着老曲说:“通过几天接触,我体会老曲你是有水平的,我才说心里话,这是党的工作,不是种自己的自留地,要是自己的事,这桩买卖我早不做了,我回家可以抱外孙嘛!”老曲笑了:“这是玩笑话,这是玩笑话!”于是,老曲没有受老方的影响,该怎么调查,还怎么调查。调查十天,调查结束了,老曲带着调查组回去了。老曲调查组一走;老袁心里又有些打鼓,不知老曲都调查了些什么,回去又怎样向部长汇报。这个老曲表面和善,但这和善后面,也似乎藏着很大的干练和机谋,因为他滴水不露,从不向任何人透一句调查结果的话。这工作方法,就让人感到恐惧。和善与恐惧并存,老袁在政界这么多年,深知这号人的厉害。于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但老袁心里也不是太害怕,因问题就那么几条,一、“五粮液”事情;二、以权谋私;三、准备送女婿出国;四、生活作风问题。前三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一个;现在后一个排除了,单靠前三个,不至于把人置于死地。于是就放下一半心去等。果然,部里没有马上做出动作,也没宣布调查结果,而是在一天上午,又派了人事司的一个司长来,要在单位搞民意测验。司长把全体群众召集到一块,一人发一张纸条,说要测验局里谁当局长、副局长合适,让大家把名字填到表格里。填表之前,司长又作了说明,说大家可以敞开思想,不要有什么顾虑,选票上是不写填表者的名字的;以为谁合适,就可以填谁;认为现任的局长、副局长合适,可以填;认为现任的局长、副局长不合适,单位中别的同志合适,也可以填;或认为单位中没有适合当局长或副局长的,需要从外边调的,也行,填到里面“需要外调”四个字。司长讲完话,大家开始填。五分钟以后,就有人开始把票往票箱里放。十分钟之后,四百多张选票全部在票箱中到齐。票箱是密封的。人事司另外两个同志便将这票箱抱起,下楼钻到车里,将票箱运回了部里。人事司长另外坐一辆车回去。由于民意测验是背靠背,局长老袁,其他七个副局长,都没有参加。几个人都人心惶惶。九单位进入了政治上的沉闷期。一个月过去,部里一直没个态度。老袁一班人仍在维持。虽大家都仍在上班,但心里都很烦躁。就像下雨前的天气一样,天上布满了云,地上闷热,无风,没有一点声音。但稍有政治经验的人都知道,沉闷包含着酝酿,酝酿包含着决断,闷热无风之后,必是一场暴雨。你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走,看到天气这样,你最好加劲往家赶,免得暴雨下来,你躲闪不及,弄成一个落汤鸡。上次调查组来调查老袁的问题,调查之后,紧接着来了一个民意测验,这就让老袁措手不及。他知道这是风向改变的开始,上次部长找他谈,还说这次变动中没有他,仍是他继续主持工作;但中间有了告状信,有了调查组,接着又搞民意测验,老袁就感到大事不妙,说不定部长又动摇了原来的决心。否则已经定了老袁,还测验局长干什么?不过也许是个形式,测验中不还有副局长?老袁倒有些放心。不过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不知部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人家是部长,你又不好去问人家。由于测验中有副局长,几个副局长也都惶惶不安。其中最惶惶不安的是老张。因为女打字员反戈一击的事刚刚过去,在群众中的流毒还没有来得及肃清。在群众印象中,你是一个爱按小姑娘肩膀、拨弄人家小辫子、道德败坏的家伙,人家如何能信得过你,如何会在测验表格里填你?其他几个人,老王、老方、老赵、老刘、老李,也都惊慌不定,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其中最可笑的是老刘。老刘现在已经六十四岁,超了四岁,这次不管谁执政;他都必退无疑。但老人家仍不想退;不知怎么他倒是先一天得知要搞民意测验的信息,于是四下到同志们中间活动,暗示明天要民意测验,届时要大家填他名字,填局长可以,填副局长也可以;为了拉选票,还脸上挤着笑,与一些二十多岁的刚到单位不久的大学生称兄道弟,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民意测验过去,大家就是等待。老赵这时也表现得很可怜。据他的揣摩,既然搞民意测验,老袁保留的可能性不大;老张被小姑娘咬了一口,保留的可能性也不大;他两个既然不大,轮下来将来执政的可能是老王;老王是自己的死对头,女儿的工作,就是被他几次卡下的;可为了女儿将来的工作,他开始拼命巴结老王,没少就到老王办公室去串。可老王根本就看不起老赵,见了老赵心里就腻歪;过去不给他解决女儿工作问题;一大半是出于看不起;现在见他来串,心里很烦,但也不好撵他,于是就只好干坐着,弄得两人都很难受;越是难受,老赵越怕老王不高兴,就仍要继续去坐,希望下次能融洽些,消除难受,于是就更加让老王哭笑不得,不知老赵犯了什么毛病。所有的人中,还就老方豪爽些,有一些大炮的痛快,一天上完厕所,出来一边扣扣子,边一人大声说道:“大不了一个局长,不让当就算了,还能被尿把谁憋死!”倒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拿饭盆去食堂吃饭。单位这么沉闷一个月,老袁觉得老这么沉闷下去也不是办法。沉闷,大局不定,大家就无法开展工作,这样对个人、对单位的工作,都是不利的。领导层人心惶惶,群众就容易乱,现在,无故迟到早退不上班的,浑水摸鱼上班打扑克的,在楼道公开吵架的,甚至在外边为非做歹的,各处室时有发生。二楼的厕所,又反涌了一次,爬到楼道里一些蛆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老袁在一天便坐车到部里去,想打探点消息,好稳定人心,也好稳定自己。本来他可以以汇报工作的名义去找部长,或找副部长,但他部长副部长都没找。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到办公厅找了副主任老曲。上次去单位调查,就是他带的队,现在不找部长来找他,也是对他的一个尊重;他调查完肯定向部长作了汇报,他以前又跟过部长那么多年,部长那里的信息,他必定知道;找他比找部长们强。部长们对一个局长会公事公办,守日如瓶,在他这里说不定倒可以得到宝贵的信息。于是找老曲。找到老曲,老曲仍是那样热情稳重,笑着给他倒茶,甚至问要不要把老袁的司机叫上来。老袁摆了手,说:“今天到部里有些事,顺便到你这里坐坐!”老曲一笑,接着问单位怎么样。老袁见屋内没有别人,便趁机用玩笑口气说道:“你上次不是说了,在那里工作很不易。你去搞了一次调查——还亏是你去,人事司长去搞了一次民意测验,单位就可想而知了!也不知几位部长是怎么想的,我的想法,还是早定大局为好,不然工作受损失。哪怕觉得我有问题,把我拿开,赶紧再换一个人也好!”老曲明白了老袁的意思,摆摆手说:“调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调查不出什么问题的。作为一个党的干部,一生不被调查几次,说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做工作才被调查。”老袁看着老曲,感激地点点头。老曲接着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不知领导是怎么考虑的,我只是向他们汇报工作,但据我所知,部长刚到任不久,不是找你谈过话?”老袁点点头。老曲说:“既然部长说过话,说让你继续搞这个局,我想,这是不会有大问题的。”接着说:“喝茶。”不再说话。但老袁立即像打了一针镇静剂,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忙端起杯喝茶。既然部长亲信这么说,必是从部长那里传出的消息。这不等于自己地位依然稳固了?这个老曲为人真正不错,镇静,与人为善,上次去调查还真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