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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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十六、八岁的孩子,在家里还是睡打麦场的年龄,现在白天训练一天,哪里会
不困?困不说,还饿。晚饭明明吃饱了,吃了好几个蒸馍杠子,晚上一站岗就饿。
饿不说,还冷。这戈壁滩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轮到我站岗,
最向往的地方,是连队的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李上进。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样,
他不欺负新兵,见了我还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烧锅炉有夜班饭,即
七八个包子,自己在炉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匀给我两个,然后坐在烧火的
条凳上,踢蹬着双腿,眯着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确实烤得好,焦黄喷香
的,吃了还想吃。可惜不能太抢人家的夜班饭,只好抹着嘴说:“吃饱了,吃饱了”,
将又递过来的包子推回去。他爱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见面,就问我。
“写入党申请书了吗?”
我摇摇头,说:“刚到部队,就写?”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还着急,挥着手说:“赶快写,赶快写,回去就写!
像我,就因为申请书交得晚,现在当了三年兵,还没入上!”
可等我背地里打听别的老兵,申请书早交晚交,不是决定的,决定的是找组织
谈心。何况李上进没能及时入党,也不是因为申请书递得晚,是因为他受过处分。
受处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探亲时,偷偷带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为了谈
对象。与对象见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军装,扎上武装带,屁股蛋子上吊着一把刺
刀,跟着父母从集市上穿过,觉得挺威风。后来对象是谈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
怎么被部队知道了,便给了他一个处分,也影响了他的进步。第二次见面,我不由
关心起他,问:
“那你什么时候能解决?”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铁棍,一手拈着刚钻出的小胡须,说:据我估计,快了”
“为什么快了?”
“你看,这不让我烧锅炉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烧锅炉就能入党?
他说:“领导让你烧锅炉,不是对你的考验吗?”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兴,说:“不管早晚,你总能解决。我听说有的老兵直
到复员,还不能解决。”
李上进说:“那真是丢死人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大家对部队生活都有些熟悉了,连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
了。这时大家也开始懂得追求进步,纷纷写起了入党、入团申请书,早晨起来开始
抢扫帚把。随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紧张了。因为大伙总不能一块进步,总得你进
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
于是大家心里都挺紧张,一到五更天就睡不着,想着一响起床号就去抢扫帚把。
这时班里要确定“骨干”。所谓“骨干”,就是在工作上重点使用。能当上
“骨干”,是个人进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着想当“骨干”。可连里规定,一
个班只能确定三个“骨干”,这就增添了问题的复杂性。拿我们班来说,我是班副,
是理所当然的“骨干”。另一个是王滴,大家也没什么说的,因为他能写会画,会
一横一竖地写仿宋字,出墙报,还会在队伍前打拍子唱歌。问题出在“元首”和
“老肥”身上,他们俩谁当“骨干”,争论比较大。这二位都是最近由后进变先进
的典型。紧急集合不再搞得丢盔撂甲。“元首”的办法,是左右鞋分别用砖压住,
到时候不会错脚;“老肥”睡觉不脱裤子,自然不会穿反。这样,二人往往比别人
还先跑到操场上,表现比较突出。何况平时他们还主动干别的好事。“元首”是不
声不响掏连里的厕所;“老肥”是清早一起来就抢扫帚把,有一天夜里还做好事,
一人站了一夜岗,自己不休息,让同志们休息。两人比较来比较去,相持不下。这
时班长想起了灯绳。在部队,灯绳不是随便拉的。要“骨干”守着。灯绳在门口吊
着,“老肥”正好挨着门口睡。如果让“元首”当“骨干”,就要和“老肥”换一
换位置。可班长一来怕麻烦,二来“老肥”睡门口是排长决定的,于是对我说:
“让李胜儿当吧。”于是,“老肥”就成了“骨干”,继续掌管灯绳。当初让“老
肥”睡到门口是排长对他的惩罚,现在又因祸得福,当上了“骨干”。“老肥”露
着两很大黄牙,乐了两天。而“元首”内心十分沮丧,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给
班长写了一份决心书,说这次没当上“骨干”,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后要向
“骨干”学习,争取下次当上“骨干”。其他十几名战士,也都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连里要拉羊粪。所谓羊粪,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后,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粪
土,现在把它们拉回来,等到春天好种菜地。连里统一派车,由各班派人。由于是
去连里干活,各班都派“骨干”。轮到我们班,该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这两
天要出墙报,我又脱不开身,于是班长说:“让‘元首’去吧。”
“元首”原没妄想去拉羊粪,已经提着大枪准备去操场集合,现在听班长说让
他去拉羊粪,干“骨干”该干的活,一下乐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枪,整理一下衣
服,还照了一下小圆镜,兴高采烈地去拉羊粪。拉了一天羊粪回来,浑身荡满了土,
眉毛、头发里都是粪末,但仍欢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脸,对大家说:
“连长说了,停两天还拉羊粪!”
接着又将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气包上烘干。这时外面“嘟嘟”地吹哨,
连里要紧急集合点名。“元首”一下着了慌。排长急如星火地进来,看到“元首”
的湿帽子,脾气大发:
“该集合点名了,你把帽子弄湿。弄湿就不点名了?你怎么弄湿,你再怎么给
我弄干!弄不干你戴湿帽子点名!”
可怜“元首”只好戴上湿帽子,站在风地里点名。数九寒天,一场名点下来,
帽子上结满了玻璃喇叭。这时排里又要点名。排长讲话,批评有的同志无组织无纪
律,临到点名还弄湿帽子。大家纷纷扭头,看“元首”。“元首”一动不动。
排里点完名,“元首”不见了。我出去寻他,他仍戴着湿帽子,坐在营房后的
风地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没哭,只是翻着眼皮看看我。我
说:
“‘元首’,把帽子脱下来吧,看都冻硬了。”
他突然开始用双手砸头,一个劲儿地说:
“我怎么这么混!”
我说:“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粪了。”
这时他“呜呜”哭了,说:“班副,这都怪我心笨。”
我说这也不能怪心笨,谁也没想到会突然点名。
他渐渐不哭了,又告诉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写的,让他在部队好
好干,可他今天就弄了个这。
我说这没什么,谁还不跌交了?跌倒爬起来就是了。
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元首”递给班长一份决心书,说昨天弄湿帽子的思想根源是无
组织无纪律,现在跌倒了,今后决心再爬起来……
三
各班正在训练,连里突然集合讲话,说近日有大首长要来检阅,要各班马上停
止别的训练。一起来练方队。大家都没见过大首长,一听这消息,都挺兴奋。一边
改练方队,一边悄悄议论:这首长有多长?该不是团长吧?夜里我和班长站岗,我
问班长,班长本来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诉我这是军事机密。
练了十几天方队,上边来了通知,明天就要检阅。这时告诉大家,来检阅的不
是团长,也不是师长,是军长!军营一下沸腾起来。说军长要来检阅我们!有的当
即要给家写信,说这么个喜讯。班长也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讲,军长长得什么样什么
样,到时候检阅可不要咳嗽。接着又重新排队,谁站哪儿谁站哪儿。大家又“稀里
哗啦”地卸枪栓,擦枪,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刚刚八点钟,连里就吹起了熄灯号,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灯虽然
熄了,但大家哪里睡得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外面又“嘟嘟”响起了哨声。大
家一愣怔,“元首”急忙问:
“又搞紧急集合吗?”
大家慌了手脚,也不敢开灯,黑暗中开始穿衣收拾背包,纷纷埋怨:“明天军
长就要检阅,怎么还搞紧急集合?”
这时连长进来,“啪”一下拉着灯,告诉大家,不是紧急集合,是提前起床。
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饭,吃了饭立即站队上车;八点钟以前,要赶到军部检阅场。
大家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纷纷说:“我说也不该紧急集合。”又
像昨天一样兴奋起来。看看窗户外边,还黑咕隆咚的。
东方出现了血红血红的云块。这是大戈壁滩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无际,没有
遮拦,就等着那红日从血海中滚出。仍是数九寒冬天,零下十几度,但大家都不觉
得冷,挤着站在大卡车上。司机似乎也很兴奋,车开得“呼呼”的,遇到沟坎,大
家“喔”地一声,被车厢颠起来,又落回去。大枪上的刺刀,都上了防护油,一人
一杆,抱在怀里。
军部检阅场到了。乖乖,原来受检阅的部队,不止我们一个连,检阅场上的人
成千上万,一队一队的兵,正横七竖八开来开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我问班长:
“这有多少人?”
班长在人群中搭着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个师。”
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我们都护着自己的刺刀,不让沾土。连长屁股蛋上吊着
手枪,在队伍中跑来跑去,一个劲儿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开距离!”
大家便一个挨一个,前心贴后心,向前挪动。
七点半了,队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脚步声、口令声少了,广场上安静
下来。但随之而起的,是人的说话声。有的是议论今天人的,有的是指点检阅台的,
还有的是老乡见面,平时不在一个连队,现在见到了,便窜过队伍厮拉着见面,被
排长连长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原来检阅台上有了人,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在
对着麦克风宣布检阅纪律,让大家学会两句话。即当军长从队伍前边走过喊“同志
们辛苦了”时,大家要齐心协力地喊“首长辛苦”。然后问:
“大家听明白没有?”
大家齐心协力地喊:“听明白了!”
接着又让检查武器。于是全广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枪栓声。
武器快查完,整理队伍开始了。各级首长开始纷纷报告。一个连整理好,向营
里报告;一个营整理好,向团里报告;一个团整理好,向检阅台报告。全广场清脆
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最后全体整理完毕,队伍安静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接受报告。他站在
指挥台上,从左向右打量队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长:
“这是谁?”
“师长。”
七点五十分,师长开始看表,接着开始亲自整理队伍。那么一个老头了,喊起
“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
和感动。于是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前后左右看齐,使偌大一个广场,偌多的千军万
马,成了一条条横线、竖线和斜线。好整齐壮观的队伍。整个广场上,没有一点声
音,只有旗杆上的军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动。
八点整。军长该来了。
时间在“滴答”“嘀答”地响,十五分钟过去,军长还没有来。师长在台上一
个劲儿地看表。队伍又开始出现骚乱。“老肥”说:“别是军长忘了吧?”
“元首”说:“忘是不会忘,可能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半个小时过去,大家更加着急。这时王滴发话:
“看来这阅检不成了。”
正说着,大路尽头出现一组车队,转眼之间到了队伍前。是几辆长长的黑色轿
车,明晃晃的。大家纷纷说:“来了,来了。”
于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阵响,广场又安静下来。这次可安静得能往地
下掉针,车门打开的声音,都能听风。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些人。有几个胖老头子,
也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着手,年轻的立即撒成散兵线,
向四周围张望。这时师长在台上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军装,又转身整理队伍:
“大家听好了,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后一个“立正”,老头子扯破喉咙地喊,喊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然后双拳
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头子中的一个敬礼:“报告军参谋长,X军X师现在
集合完毕,请指示!”
那个老头子挥了挥手说:“稍息!”
“是!”师长双拳提起,气喘吁吁地路回检阅台,向部队:“稍息!”
部队稍息。
军参谋长老头子吃力地踱上检阅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队,说:“同志们
——”
一说“同志们”,队伍立即立正,千万只脚跟磕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
老头子又说:“稍息!”然后说:“今天军长检阅我们,希望大家……”讲了
一番话,然后自己又亲自整理部队,又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个胖胖的,脸
皮有些耷拉,眼下有两个肉布袋的人报告:
“报告军长,队伍整理完毕,请您检阅!”
那个老头子倒挺和蔼,两只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说:“好,好。”
然后,检阅开始。说是检阅,其实也就是军长从队伍前过一过。但大家能让军
长从自己脸前过一过,也算很不错了。于是眼睛不错珠地、木桩一样在那里站着。
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这时太阳升出来了,放射出整齐的光芒。一排排的人,
一排排的枪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肃穆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