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妆楼-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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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妆楼》
小序
罗贯中所编《隋唐演义》一书,售于世者久矣,其叙次褒公鄂公与诸勋臣世业,炳炳磷磷,昭若列星,令千载而下,犹可高瞻远瞩,慨然想见其人,故谓官有世功,则有官族。乃阅唐史,惟徐敬业讨武曌一檄,脍炙人间,其它忠臣孝子亦复不鲜,未有如此之盛传矣。
予前过广陵,闻世俗有《粉妆楼》旧集,取而观之,始知罗氏纂辑,而什袭藏之,未有出以示人者也。予既喜其故家遗俗犹有存者,而又喜其八十卷洋洋溢溢。所载忠男烈女,侠士名流,慷慨激昂,令人击节歌呼,几于唾壶欲碎。卒之,锄奸削佞,斡转天心,使人鼓掌大笑,虽曰年湮世浸,征信无从,然推作者命意,则一言尽之曰:不可使善人无后,而恶者反昌之心耳。
呜呼!世禄之家鲜克由礼,而秦罗诸旧族乃能世笃贞忠,服劳王家,继起象贤,无忝乃祖乃父。此固褒鄂诸公乐得有是子而有是孙,即千载以下,亦乐得有是人也。余故谱而叙之,抄录成轶,使后世人有同嗜好者,于篝灯蕉雨之暇,调琴诗酒之余,少助昼永宵长之岑寂耳。第恐此书遗存既久,难免鱼鲁相讹,爰重加厘正,芟繁雍芜,付之剞劂,以为劝善警邪之,一道云。
嘉庆十年竹溪山人识
第一回 系红绳月下联姻 折黄旗风前别友
诗曰:
光阴递嬗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
却缘否运姑埋迹,会遇昌期早致君。
为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从来国家治乱,祇有忠佞两途。尽忠的为公忘私为国忘家,常存个致君的念头,那富贵功名总置之度外。及至势阻时艰,仍能守经行权,把别人弄坏的局面从新整顿一番,依旧是喜起明良,家齐国治。这纔是报国的良臣,克家的令子。惟有那奸险小人,他祇图权震一时,不顾骂名千载。卒之天人交怒身败名裂;回首繁华,已如春梦,此时即天良发现已悔不可追,从古到今,不知凡几。
如今且说大唐一段故事出在干德年间,其时国君有道,四海升平,那一班兴唐世袭的公侯,有在朝为官的,有退归林下的,这都不必细表。单言长安有位公爷,乃是越国公罗成之后。这公爷名唤罗增,字世瑞,夫人秦氏所生两位公子:长名唤罗灿,年一十八岁,生得身长九尺,臂阔三停,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有万夫不当之勇,那长安百姓见他生得一表非凡,替他取个绰号,叫做粉面金刚罗灿;次名罗焜,生得虎背熊腰,龙眉凤目,面如敷粉,唇若涂朱,文武双全,英雄盖世,这些人也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笑面虎罗焜,他二人每日里操演弓马,熟读兵书,时刻不离罗爷的左右,正是:
一双玉树阶前秀,两颗骊珠颔下添。
话说罗爷见两位公子生得人才出众,心中也自欢喜,不在话下。祇因罗爷在朝为官清正,不询私情,却同一个奸相不睦,这入姓沈名谦,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左丞相之职,他平日在朝专一卖官鬻爵,好利贪财,把柄专权无恶不作;满朝文武,多是他的门生,故此无一个不惧他的威势。祇有罗爷秉性耿直,就是太师有甚么事犯在罗爷手中,却丝毫不得过去,因此他二人结下雠怨。沈谦日日思想要害罗爷的性命,怎奈罗爷为官清正,无法可施,祇得姑且忍耐。也是合当有事,那一日,沈太师正朝罢归来,忽见众军官传上边报。太师展开一看,原来边头关鞑靼造反,兴兵入寇,十分紧急,守边将士申文求救。太师看完边报,心中大喜道:“有了!要害罗增就在此事!”
次日早朝会同六部,上了一本,就保奏罗增去镇守边头关,征剿鞑靼。圣上准本,即刻降旨,封罗增为镇边元帅,限十日内起行。罗爷领旨回家,与秦氏夫人说道:“可恨奸相沈谦,保奏我去镇守边关,征剿鞑靼。但是尽忠报国,也是为臣分内之事,祇是我万里孤征,不知何时还家,你们在京,我有二件事放心不下。”太太道:“有那两件事,这般懮虑?”罗爷道:“头一件事,奸臣当道,是是非非;我去之后,怕的是两个孩儿出去生事闯祸。第二件,祇为大孩儿已定下云南贵州府定国公马成龙之女,尚未完姻,二孩儿尚且未曾定亲。我去不知何时可回,因此放心不下。”夫人道:“老爷言之差矣,自古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但愿老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归来。那时再替他完姻也未为晚。若论他二人在家,怕他出去招灾惹祸,自有妾身拘管。何必过虑!”当下夫妻二人说说谈谈,一宿晚景已过。
次日清晨,早有满朝文武并众位公爷都来送行。一连忙了三日,到第四日上,罗爷想着家眷在京,必须托几位相好同僚好友照应照应。想了一会,忙叫家将去请三位到来。看官你道他请的那三位,头一位乃是兴唐护国公秦琼之后,名唤秦双,同罗增是嫡亲的姊舅;第二位乃是兴唐卫国公李靖之后,名唤李逢春,现任礼部大堂之职;第三位乃陕西西安府都指挥使,姓柏名文连,这位乃是淮安府人氏,与李逢春同乡,与罗增等四人最是相好,当下三位爷闻罗爷相请,不一时都到越国公府前,一同下马。早有家将进内禀报,罗爷慌忙出来迎接,接进厅上,行礼已毕,分宾主坐下。
茶罢,卫国公李爷道:“前日多多相扰,今日又蒙见召,不知有何吩咐。”罗爷道:“岂敢,前日多多怠慢。今日请三位仁兄到此,别无他事。祇因小弟奉旨征讨,为国忘家,理所当然,祇是小弟去后,舍下无人,两个小儿年轻,且住在这长安城中,怕他们招灾惹祸。因此备办水酒,拜托三位仁兄照应照应。”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
当下四位老爷谈了些国家大事,早已夕阳西下,月上东山,罗爷吩咐家将,就在后园摆酒,不一时,酒席摆完,叙坐入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见安童禀道:“二位公子射猎回来,特来禀见。”罗爷道:“快叫他们前来见三位老爷!”祇见二人进来,一一拜见,垂手侍立。李爷与柏爷赞道:“公郎器宇不凡,日后必成大器。老夫辈与有荣施矣!”罗爷称谢。秦爷命童儿另安杯箸,请二位少爷入席。罗爷道:“尊长在此,小子理应侍立,岂可混坐!”李爷与柏爷道:“正要请教令郎胸中韬略,何妨入座快谈?”罗爷许之,命二人告罪入席,在横头坐下。那柏文连见两位公子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爱惜。原来柏爷无子,祇有原配李氏夫人所生一女,名唤玉霜小姐,爱惜犹如掌上珍珠,李氏夫人早已去世,后娶继配侯氏夫人,也未生子。故此,柏爷见了别人的儿女,最是爱惜的。当下见了二位公子,便问罗爷道:“不知二位贤郎青春多少,可曾恭喜?”罗爷道:“正为此焦心,大孩儿已定下云南马亲家之女,尚未完姻,二孩儿未曾匹配。我此去,不知何日得回来与他们完娶。”柏文连道:“小弟所生一女,意欲结姻,祇恐高攀不起。”罗爷大喜道:“既蒙大人不嫌小儿,如此甚妙!”遂向李逢春道:“拜托老兄执柯!自当后谢。”正是:
一双跨凤乘鸾客,却是牵牛织女星。
李逢春道:“柏兄既是同乡,罗兄又是交好,理当作伐。祇是罗兄王旨在身,后日就要起马,柏兄不久也要往陕西赴任,此会之后,不知何时再会,自古道: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求柏兄一纸庚帖,岂不更妙!”罗爷大喜,忙向身边解下一付玉环,双手奉上,道:“权为聘礼,伏乞笑留!”柏爷收此玉环,便取三尺红绫,写了玉霜小姐年庚与李爷,李爷转送罗爷,道:“百年和合,千载团圆恭喜!”罗爷谢之下尽,收了庚帖,连秦爷也自欢喜,一而命公子拜谢,一面重斟金斛,再展玉樽,四位老爷祇饮得兔魄西沉,方纔各自回府。
罗爷自从同柏爷结为亲家之后,收拾家务,过了两天。这日奉旨动身,五更起马,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入朝辞过圣上;然后回府拜别家堂祖宗,别了全家人,有两位公子跟随,出了越国公府门。放炮动身,来到教场点齐三万人。大小摆齐队伍,三军祭过帅旗,调开大队,出了长安,吶喊摇旗,一个个盔明甲亮队队人马高强。正是号令严明,鬼神惊怕!怎见得他十分威武,有诗为证:
大将承恩破虏臣,貔貅十万出都门。
捷书奏罢还朝日,麟阁应标第一人。
话说罗爷整齐队伍,调开大兵,出了长安前行。有蓝旗小校报道:“启元帅今有文武各位老爷,奉旨在十里长亭饯别,请令施行!”罗爷闻言,传令大小三军扎下行营,谢过圣恩。一声令下,祇听得三声大炮,安下行营罗爷同二位公子勒马出营,祇见文武两班一齐迎接道:“下官等奉旨在此饯行,来得远接。望元帅恕罪!”罗爷慌忙下马,步上长亭,与众官见礼。慰劳一番,分宾主坐下,早有当职的官员摆上了皇封御酒、美味珍肴。罗爷起身向北谢恩,然后与众官员序坐。
酒过三巡,食供九献,罗爷向柏爷道:“弟去之后,姻兄几时荣行?”柏爷道“多则十日,总要去了。”罗爷道:“此别不知何时能相会?”柏爷道:“吉人天相,自有会期。”罗爷又向秦爷指着二位公子道:“弟去之后,两个孩儿全仗舅兄教训!”秦爷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但是妹丈此去放开心事,莫要烦愁此事。罗爷又向众人道:“老夫去后,国家大事全望诸位维持!”众人领命。罗爷方纔起身向众人道:“王命在身,不能久陪了。”随即上马,众人送出亭来。
一声炮响,正要动身,祇见西南巽地上刮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忽听得一声响亮,陡将中军帅旗折为两段。罗爷见状心中不悦,众官一齐失色。
欲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柏文连西路为官 罗公子北山射虎
话说罗爷见一阵怪风,将旗吹折,未免心中不悦,向众人道:“老夫此去,吉少凶多,但大丈夫得死沙扬,以马革裹尸而还足矣!祇是朝中诸事,老夫放心不下,望诸位尽心辅佑圣上!”众人道:“公爷吩咐,下官等无不遵命。但愿公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得胜还朝!我等还在此迎接!”大家安慰一番,各自回朝覆旨。祇有两位公子同秦双、柏文连、李逢春三位公爷不舍,又送了一程。看看夕阳西下,罗爷道:“三位仁兄请回府罢。”又向公子道:“你二人也回去罢。早晚侍奉、母亲,不可在外游荡!”二位公子祇得同三位老爷,洒泪牵衣而别,罗爷此去后,直等到二位公子聚义兵征平鞑靼,方得回朝。此是后话不表。
单言二位公子回家,将风折帅旗之事,告诉了母亲一遍。太太听后也是闷闷不乐,过了几日,柏文连也往陕西西安府,赴都指挥任去了,罗府内祇车了秦、李二位老爷常来走走。两位公子,是太太吩咐无事不许出门,每日祇在家中闷坐。不觉光阴茌苒,秋去冬来。二位公子在家闷了两个多月,坐得好不耐烦。那一日清晨起来,祇见朔风阵阵,瑞雪飘飘。怎见得好雪,有诗为证:
遍地花飞不是春,漫天零落玉精神。
红楼画栋皆成粉,远水遥岭尽化银。
话说那雪下了一昼夜,足有三尺多深。须臾天霁,二位公子红炉暖酒,在后园赏雪,祇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萼。大公子道:“好一派雪景也!”二公子道:“我们小小一个花园,尚且如此可观,我想那长安城外山水胜景,再添上这一派雪景,还不知怎样可爱呢!”
二人正说得好时,旁边有个安童插嘴道:“小的适在城外北平山梅花岭下经过,真正是雪白梅香,甚是可爱!我们长安这些王孙公子,都去游玩:有挑酒肴前去赏雪观梅的,有牵犬架鹰前去兴围打猎的,一路车马纷纷,游人甚众!”二位公子被安童这一番话动了心,甚想前去游玩,遂到后堂来启禀一声。太太道:“前去游玩无妨,祇是不要闯祸,早去早回。”公子见太太许他出去赏雪,心中大喜,忙忙应道:“晓得!”遂令家人备了抬盒,挑了酒肴,换了衣服,牵了马匹,配了弓箭,辞了太太,出了帅府,转弯抹角,不一时出了城门,到了北平山下一看,一看远山近水披银挂玉。那梅花岭下原有老梅树,瑞雪冠盖,正在含香半吐,果然春色可观。当下二位公子,往四下里看看梅花,玩玩雪景,祇见香车宝马,游人甚多。公子拣了一株大梅树下叫家人放下抬盒,摆下酒肴。二人对坐,赏雪饮酒,饮了一会闷酒无趣。他一向在家闷久了的,今番要出来玩耍个快活。当下二公子罗焜放下杯来,叫道:“哥哥,我想这一场大雪,下得山中那些鹿狼虎兔无处藏身,我们正好前去射猎一回,带些野味回家,也不枉这一番游玩。”大公子听了,喜道:“兄弟言之有理。”遂叫家人:“在这里伺候,我们射猎就来。”家人领命。二位公子一起跳起身来,上马加鞭,往山林之中就跑。跑了一会,四下里一望,祇见四面都是高山。二位公子勒住了马直赞:“好一派雪景!这荒山上倒有些凶恶。”观望良久,猛听的一阵怪风,震摇山岳。风吹过处,山凹之中跳出一只黑虎,舞爪张牙,好生利害。二位公子大喜。大公子遂向飞鱼袋内取弓,走兽壶中拔箭,拽满弓,搭上箭,喝一声“着”,嗖的一箭往那黑虎顶上飞来,好神箭,正中黑虎顶上!那虎吼了一声,带箭就跑。二公子道:“那里走!”一齐拍马追来。祇见那黑虎走如风飞,一气赶了二里多路,追到山中,忽见一道金光,那虎就不见了。
二人大惊道:“分明看见虎在前面,为何一道金光就不见了,难道是妖怪不成?”二人再四下观看,都是些曲曲弯弯的小路,不能骑马。大公子道:“莫管他!下了马,我偏要寻到这虎,除非他飞上天去!”二公子道:“有理!”遂一齐跳下马来,踏雪寻踪,步上山来,行到一箭之地,祇见枯树中小小的一座古庙。二人近前一看,祇见门上有道匾,写道:“元坛古庙”。二人道:“我们跑了半日,寻到这个庙,何不到这庙中歇歇!”遂牵着马,步进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