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之七:黑暗之塔-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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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惊讶吗,纽约来的苏珊娜?”
“不,但我想知道原因。是不是木头太陈旧了?石化了,还是别的什么状况?”
“木头不燃烧,是因为木头痛恨我们。”罗兰回答,仿佛这对她来说本该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他的地盘,就算他离开了也还是他的领地。这里的每一样物事都痛恨我们。但是……听着,苏珊娜。既然我们一直走在大路上,多少还是铺过路面的,我们晚上赶路怎么样?愿意试试吗?”
“当然。”她说,“干什么都比躺在外面强,冻得直发抖,活像只被塞进水桶里的可怜小猫。”
所以,就这么决定了——那一夜、后来的一夜,以及随后的两个晚上,他们都在赶路。她不停地想:我要病了,这样撑下去不可能不生病,但她确实没有病倒。两人都没有病恙。只是她左下唇的疱疹有时候会鼓起来,在结痂之前滴出一些脓血。他们惟一的病征是持续的寒冷,冰冷的气息越来越深地侵入他们的肉体。月亮又一次亮堂起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从法蒂出来后直奔东南方,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渐渐的,一个废弃的小村落取代了满是巨形石头尖手指的奇异旷野,但苏珊娜已把罗兰的话牢记在心了:他们仍身处劣土,尽管他们偶然能看到招牌上留下的字样——证明这是一条“国王之路”(当然,下面还画着红眼睛;总是有这只红眼睛),她心里还是很明白:他们依然走在劣土大道上。
这个村子怪得很,她忍不住琢磨以前是些什么样的怪人住在这里呢?街道两旁铺着鹅卵石。房子的屋顶又窄又尖,门廊也很狭窄,而且高挑得反常,仿佛这些屋子、门廊是专为一些能在百乐宫的哈哈镜里看到的那种身形细长的乡民特制的。这些房子全像是从洛夫克拉夫特、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威廉姆·侯普·霍奇森的笔下跑出来的,歪歪斜斜地沿着他们所行之路所围绕的山坡而上,而镰刀式的月亮又仿佛出自插画大师李·布朗·寇乙①『注:这里提到的人名都是著名魔幻艺术家。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是著名的怪诞小说作家,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1893—1961)是魔幻小说家,威廉姆·侯普·霍奇森(1877—1918)是传奇的非现实主义小说家,李·布朗·寇乙(1907—1981)则是插画大师。』之手,月光罩笼着这一怪诞之境。倒塌之处比比皆是,废墟让人产生错觉,仿佛那是有机器官,仿佛那不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木板和玻璃,而是被撕扯而下、渐而腐烂的新鲜肉体。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阴影重重的木板和死角背后藏匿着死人脸,全都在偷窥她,那些脸孔好像在碎石堆后面诡异盘桓,僵尸般的眼睛死死跟定他们的一言一行。这让她想起荷兰山的守门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国王之路”上度过的第四个晚上,他们走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岔路口,宽敞的主街拐了个大弯,与其说朝东而去,倒不如说更偏南向,因而渐渐偏离了光束的路径。前方大约一夜脚程(也可以说是车程,如果有谁刚好坐在豪华出租车上的话)之外,有一座高山,一座黑森森的巨型古堡就扎根在那座山上。在不安的月色下,苏珊娜只觉得那古堡隐约有股东方气质。塔楼在城堡顶端气鼓鼓地凸起,好像满心希望自己能是尖尖顶。塔楼之间,令人神迷的小径蜿蜒穿梭,在正殿前的主庭院之上构成十字形的走廊。有几段走廊已经塌陷,但大部分保留下来。她听见一阵绵延深广的低鸣。不是机械的响声。她便问罗兰。
“水。”他答。
“什么水?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但只要是靠近这座城堡的水,我都不会喝的,哪怕渴死。”
“这地方很恶毒,”她喃喃自语,说的不止是这古堡,还有无名小村里东倒西歪的
(恶狠狠睨视他们的)
大屋小舍,它们仿佛围拢着城堡而生。“还有,罗兰——城堡不是空的。”
“苏珊娜,如果你感觉到有魂灵叩击你的头脑并欲进入——也许是叩击,也许是噬咬——你就得命令它们远离你。”
“会有用吗?”
“我不敢保证一定有效,”他承认了,“但我以前听说过,这类魂魄需要征得同意才能进入你的心脑,但它们很狡猾,善于用诡计或谋略来骗取你的同意。”
她以前读过《吸血鬼德拉库拉》,也听卡拉汉神父说过耶路撒冷地的故事,因而深知罗兰此言的真谛。
他轻柔地揽着她的肩膀,令她掉转目光,不再眺望远方的古堡——它们并非本来就那么黑,她想,那只是岁月的痕迹。日光将披露一切。而现在,只有掩映在云层中的上弦月照耀着他们的路途。
他们止步之处可通往好几条小路,大多数都如断指般拧曲。罗兰想让她观望的一条路则是笔直的,当然,苏珊娜自己也能意识到:自从他们沿着默默堆砌在路边的荒芜村落一路走来,这是惟一一条真正称得上笔直向前的大路。这条路不是用鹅卵石潦草铺就的,而是铺砌得光滑而平整,并直直地指向东南方,依傍于光束的路径。在这条路的上方,镶着月光银边的云朵像是排列整齐的船队。
“有没有瞄到地平线上有模糊的影子,亲爱的?”他轻轻问道。
“是的。有道模糊的黑影,前面还有一道白条。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大致能猜中,但不敢肯定。”罗兰答,“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很快就要天亮了,到时我们就能看清了。另外,我也不想在夜里靠近那座古堡。”
“如果血王已经走了,如果光束的路径与这条路吻合——”她指了指,“那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去那座该死的旧城堡呢?”
“去确认他真的走了,这是其一。”罗兰说,“而且,说不定还能为跟在我们身后的那家伙布下个圈套。我不能确定——他很机灵——但机会是有的。他还很年轻,年轻人难免冒失。”
“你会杀了他吗?”
月光下,罗兰的微笑骤显荒凉。残忍的。“不会有半点迟疑。”他这么答。
8
清晨,苏珊娜从一场极不安稳的假寐中醒来,她靠在手推车后堆放的补给品上,一睁眼,看到罗兰站在分岔路口,目光落在上方的光束的路径上。她爬下人力车时的动作非常谨慎,因为她浑身僵硬,不想把自己摔着。她假想着藏在自己肉体里的骨头该有多冻、多脆,大概会像玻璃一样不堪一击吧。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现在有光了,你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
白乎乎的一段,是雪,她并不因为他们眼前已是高原而骇异。令她惊讶的是——甚而难以置信地心头一喜——雪带后的一排树木。绿色的冷杉。活生生的植物。
“哦,罗兰,那些树多可爱啊!”她说,“哪怕埋在雪里,看起来也很可爱!是不是?”
“是啊。”他应了一声,接着便把她抱得高高的,再转身让她面对他们一路走来的方向。就在险峻的死屋郊野之后,她能一眼望尽他们走穿的劣土,能看到所有那些阴森如僵尸之指般的岩石,夹杂在矮小的山丘和石台之间。
“想想吧,”他说,“你看到的那遥远的一边是法蒂。法蒂之后是雷劈。雷劈之后,是卡拉镇,那片森林则标出中世界和末世界的分界线。剌德还要再远一点,河岔口就更远了;西海和墨海呐沙漠也是。就在更深更远的那一边,迷失于时空中的便是内世界之残余。领地。蓟犁。在那些地方,至今都还有人记得爱和光。”
“是的。”她说,却不太明白。
“那就是血王欲以施暴的方向,”罗兰说。“他本想走另一条路的,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他本该往黑暗塔而去,即便深陷疯狂之中,他也绝不至于要扫平经过的土地,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跟从他的什么兵团都不会。”他把她放下来面对着他,并极其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这几乎令她落泪。“我们三个将要前往他的城堡,如果我们的运气够好,而莫俊德的运气够坏,就可以下个圈套逮住他。接着我们要继续走,回到生机勃勃的土地。在那里我们会有生火的木头,有猎打,有肉吃,还会有保暖的衣物。亲爱的,你还可以继续走这一程吗?你行吗?”
“行,”她答,“谢谢你,罗兰。”
她拥抱了他,并伏在他的肩上遥望那红色的城堡。在渐明的天光中,她凝望着尽管被岁月蒙上了暗尘,最初必如溅血般的猩红的岩石。这颜色唤起了她的一段记忆,当她和米阿在迪斯寇迪亚幻境城堡上谈话时,猩红之光始终在远方天际稳固地脉动闪耀。事实上,那记忆中的红光恰是从他们现在站立的方位发出的。
赶紧过来,如果你还想过来的话,纽约的苏珊娜,米阿曾这样对她说,即使距离这么远,国王也能施魔咒。
她所谈及的正是那道脉动闪耀的猩红之光,但——
“不见了!”她对罗兰说,“从城堡发出的红光——血王的熔炉,她是这么说的!那光不见了!这一次我们从头开始就没见到过!”
“是没了。”他说,这一次露出的微笑更温暖了。“我相信在我们阻止了断破者的同时,它就不见了。血王的熔炉熄灭了,苏珊娜。永远熄灭了,如果众神为善的话。我们已经做了如许之多,尽管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那天下午,他们进入了拉什宫,事实上,那座城堡并非全遭遗弃。
第三章 血王城堡
1
距离城堡一公里处,他们看到了幡旗和海报,也听到了那尚且看不见的河流的咆哮。幡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迎风飘扬——这让苏珊娜联想起某些小镇在七月四日国庆日组织的大道游行。沿街的房屋依然很窄小,有种鬼鬼祟祟的神态,一路上的店面、房门全都紧紧关闭着,从地下室到阁楼的门窗无一例外,在这样一幅街景中飘扬的幡旗,恰似腐尸脸上的红胭脂。
但海报上的面孔她都很熟悉。理查德·尼克松和亨利·凯伯特·洛奇双双摆出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汽车销售员还咧嘴笑着(标语是:尼克松/洛奇,只因事业尚未完成。)约翰·肯尼迪和林登·约翰逊并排站着,相互勾着肩,还双双举起另一只手。在他们脚下写着一行粗体宣言:我们站在新起跑线上!
“知道是谁赢了吗?”罗兰扭头问道。苏珊娜正骑坐在豪华出租车上,打量周围的情景(并祈祷着:哪怕有件开襟羊毛衫也好啊,上帝啊!)
“噢!我知道。”她说,心中却毫不怀疑这些海报就是贴给她看的。“肯尼迪赢了。”
“他成了你们的首领?”
“是整个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领。后来肯尼迪被枪杀了,约翰逊就接任了总统。”
“枪杀?你是这么说的吗?”罗兰突然有了兴趣。
“是啊。有一个名叫奥斯瓦尔德的胆小鬼躲在人群里朝他开了枪。”
“而你们的美利坚合众国当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嗯……当你拽着衣领把我强拉进中世界时,苏联正和我们较劲儿呢,不过,笼统地来说,你说得没错。”
“你们国家的乡民为自己选择首领。不是排资论辈。”
“说的没错,”她应和着,留了一点小心眼。她倒是有点希望听到罗兰抨击民主制度。要不,大笑一通也好。
可是令她吃惊的是,罗兰说:“引用小火车布莱因的话来讲,那听上去太优异了。”
“我求求你了,别引用他的话,罗兰!现在别,以后永远都别提他啦。行不?”
“如您所愿。”他说,紧接着,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地压低了声音说:“备好我的枪,请求你。”
“乐于效劳。”她立刻回应道,同样压低了嗓门。这话听来就像:乐乐效力,因为她压根儿不想挪动嘴唇。她能感觉到:他们被盯上了,簇拥于“国王之路”这一头的中世纪村落里(或是以中世纪为题材的电影布景),正有无数隐秘的眼神偷偷地从商店和酒馆里漫射而出。她不知道那些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或者不过是依然开着的摄像机,但甚至在罗兰还没说出口、还没确定之前,她就不曾误解过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而她只需要看着奥伊的小脑袋就知道它也感觉到了,因为貉獭的头来回摇摆着,活像老爷爷家的钟摆。
“他是个好首领吗,那个肯尼迪?”罗兰又问,保持着正常的语调和音量。一片寂静中,这声音传得很远。苏珊娜意识到一个妙不可言的事实:她突然之间不冷了,尽管现在距离咆哮的河流这么近,空气因此变得更潮湿更阴冷。她全神贯注于身边的这个小世界,以至于无暇关心冷暖。至少,眼下是这样。
“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他好,显然那个枪杀他的傻蛋就不觉得他好,可我觉得他不错,”她接着说,“他对民众说,一旦他上台执政,就要致力于改变现状。大概不足一半的选民相信他的话,因为大多数政治家都会像猴子甩尾巴一样撒谎,原因都是为了夸口说自个儿能干。可他一被选上,就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有个地方叫古巴,就是在古巴问题上他彻底摊了牌,勇敢得就像……好吧,让我们这么说吧,你会乐于和他并驾齐驱。可就当老百姓刚刚瞅出来他有多较真时,那个被人雇用的王八蛋就开枪杀死了他。”
“奥兹-沃特。”
她点点头,不想费神去纠正他的发音,她想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纠正的。奥兹-沃特。奥兹。历史总是在重复,不是吗?
“肯尼迪下来之后,约翰逊就接手了吗?”
“没错。”
“他干得如何?”
“就我离开那会儿而言还太早,不能下结论,但他更像是老手政客,我们以前曾说,‘混下去就能混得好’,这话的意思你懂不?”
“是的,我懂。”他答,“苏珊娜,我觉得我们到了。”罗兰将豪华出租车停住。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人力车的推手,端详着拉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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