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文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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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次打冈比拉立府门前经过,只见大门紧闭。他弄不清情况,但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这大白天,他只好悄悄地去问一位待他很好的司柯底老人。他问:
“冈比拉立一家人哪里去了?我看他们的大门老关着。”司柯底的神情突然变得忧郁,他说:“我的朋友,这个名字您永远不要提它了。你的朋友们都说,是他先动的手。他们也会到处去这么说的。法彼沃是你婚姻的主要障碍。他一死,他妹妹就成了大阔小姐。她爱你。这个年代,胡说八道也成了美德!她是那么爱你,甚至夜里到阿尔贝的小房子里与你幽会。所以,根据你的利害关系,人家可以说,在这次该死的西安比(上述战争发生的地方)战斗前你和她就是夫妻了。”
见尤拉流出了眼泪,老人便止住话。
尤拉说:“我们上旅舍吧。”
司柯底跟他到旅舍。他们要了一个房间,关门上了锁。尤拉请老人听他讲述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他讲了很多,最后老人说:
“从你的泪水,我可以看出这件事并不是你预谋干的。但法彼沃的死给你添麻烦了。现在一定要艾蕾向她母亲声明,你很久以来就是她丈夫了。”
尤拉没有吭声。老人倒是很赞许他这种谨慎的态度。尤拉陷入了沉思。他考虑艾蕾在哥哥死后一定很悲痛,这样一来,对他的行为,她能不能谅解?在尤拉的要求下,老人把打仗那天在阿尔巴罗发生的一切统统告诉了他。那天早晨六点半,法彼沃在距阿尔巴罗五十多里远的地方被杀。真是出人意料,到九点钟,他的死讯已经传开。到中午时分,大家看见冈比拉立老头由仆人搀扶着,泣不成声地向嘉布遣会修道院走去。不久,三位神甫骑着冈比拉立的骏马,在很多仆人的簇拥下,去战场附近的西安比村。冈比拉立老头一定要跟着去,但别人劝住他,说高劳纳发狂了(也不知为什么),要是被他抓住,决不会有好结果。
那天深夜,法日拉森林好似燃起了一片火海。阿尔巴罗所有的修士和可怜的市民,每人手执一支点燃的大蜡烛,去迎接年轻的法彼沃的遗体。
老人怕被人听到,压低声音说:“我对你什么也不隐瞒。那条通往瓦蒙托纳和西安比的大路。。。。。。”
“怎么了?”尤拉问。
“那条大路经过你家。有人说尸体到你家门前时,从他颈部的伤口喷出一股血来。”
“多可怕呀!”尤拉站起来大声说。
老人说:“你冷静些,我的朋友。你需要知道这一切。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今天你回来似乎早了一点。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见,那么上尉,我说你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最好不要到阿尔巴罗来。你去罗马也不妥当。我们还不知道教皇对高劳纳家族要采取什么行动。高劳纳声称自己是从别人的谈论中才知道有西安比战斗这回事。有人认为教皇会相信他的声明。可是罗马总督是奥西尼派。他满腔怒气,只想吊死高劳纳手下一两个士兵解解气。如果他这样做了,高劳纳也不好控告他,因为他发誓没参加战斗。尽管你没问我,我还得说几句。我要告诉你,你在阿尔巴罗受人爱戴,否则你不会这样,你想想,你在城里走了几个小时,奥西尼的某个拥护者可能会认为你在向他们挑衅,或至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一大笔赏金。老冈比拉立多次声明,谁把你杀掉,他就把一块最好的地赏给他。你家有士兵,应带几个到阿尔巴罗来。。。。。。”
“我家里没有一个士兵。”
“上尉,这样你就太冒险了。这个旅舍有个花园,我们马上去花园,通过葡萄园出去。我送你走。我虽老了,又没武器,但要是遇上歹徒,我可以缠住他,至少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尤拉很忧伤。我们也说不准他忧伤到什么程度,反正他得知冈比拉立府大门紧闭,举家迁到罗马时,他便有意去看看那座花园。在那里他曾多次与艾蕾相会呀!他甚至想去看看她的卧室。在她母亲不在时,他们曾在那里幽会。他需要去看看她对他流露出来柔情蜜意的地方,以排解心中的忧闷。
尤拉和好心的老人沿着小路,通过葡萄园,到了湖畔。一路上没遇上什么事。
尤拉又请老人继续讲法彼沃下葬的情况。那天,这位勇敢的青年的尸体由很多神甫护送,运到罗马,安葬在育尼朱山顶上圣·奥汝夫修道院冈比拉立家族的小教堂。还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有人发现,在举行葬礼的前夜,艾蕾被父亲送到了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这件事证实了外界的传言:艾蕾已与杀死她哥哥的好汉秘密结婚。
尤拉回到家,遇见了他手下的下士和四个士兵。他们对他说,老队长过去离开森林,身边总要带上几个人。亲王也多次说过,谁想冒冒失失地去送死,必须事先提出辞职,免得别人去为他的尸体报仇。
尤拉明白这些话言之有理,过去他不懂这些道理,还和野孩子一样,以为打仗只凭勇气。他立即遵从亲王的指示。他拥抱了送他到家的老人,便与他分手了。
不几天后,尤拉闷得心里发慌,又来看冈比拉立的府邸。夜幕降临时,他和三个士兵装扮成那不勒斯的商人,进了阿尔巴罗城。他独自一人走到司柯底家,得知艾蕾仍在卡斯特罗修道院。她父亲以为她已是杀她哥哥的凶手的妻子,发誓永远不再见她,甚至领她去修道院时,也没看她一眼。相反,母亲对她似乎更加怜爱,经常离开罗马到女儿那儿住一两天。
四
尤拉夜里赶回森林里的营地,心里又在想:“我要不到艾蕾那里解释清楚,她真会以为我是凶手哩。天知道别人是怎样给她讲这次该死的战斗的!”
尤拉到波洛拉城堡,请求亲王让他去卡斯特罗一趟。高劳纳皱起眉头说:
“那一小仗我们与教皇陛下的麻烦还没了结。你该知道我声明的事实真相,就是说,我与这一仗毫无关系。我是第二天在这里,波洛拉城堡才知道消息的。我有理由认为,教皇陛下终究会相信我这一坦诚的声明的。可是奥西尼家族的势力很大。而且人家都说你在这次拼杀中表现出色。奥西尼家族的人竟还宣称有好些俘虏被吊死在树上。你知道这些都是谣传,但我们也要当心别人的报复。”
年轻上尉的天真目光里露出非常惊异的神气,让亲王觉得好笑。可他那单纯的眼神,又让亲王想到有必要把话说得更清楚点。他继续说: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那种英勇无畏的精神。那种精神使他的名字传遍了意大利。你父亲对我们家族十分忠诚。我希望你也具有这种忠诚。当然我对这种忠诚也有奖赏。下面是我的命令:
“永不要泄露我和我部队的任何真实情况。在迫不得已,无法说谎时,也要胡诌一通,应付过去。总之千万不能说出真情,否则就要铸成大罪。你应懂得,哪怕你只说只言片语,它与别的情况汇在一起,别人就能了解我的行动计划。
“另外,我知道,在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你有个情人。你可到那座小城去呆半个月。不过那里不会没有奥西尼的耳目。你到我的管家那里去,他会给你两百金币。”亲王笑道,“凭我与你父亲的友谊,我也得给你出出主意,使你既能成全爱情,又能完成军事任务。你带三个士兵去,都装扮成商人。有一个做酒鬼,专门与卡斯特罗的游手好闲之徒来往,经常请他们喝酒。你可以不时地对他发发脾气。”
亲王说到这里变了口气:“你要是被奥西尼的人抓住,即使把你处死,也决不能说出你的真名,更不要说你是我的人,也用不着提醒你,每到一个小城,都要在外面转转,你从哪个方向走来,就要从相反的城门进城。”
平日亲王是那样严厉,此时这慈父般的教诲,让尤拉很感激。亲王见年轻人眼里流出泪来,先笑了一笑,接着他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从指头上取下一个戒指,给了尤拉。尤拉接过戒指,亲了亲这只创造过丰功伟绩的手。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尤拉便进了小城卡斯特罗的城门。他带了五个士兵。他们和他一样打扮。其中两个是一伙,装出与他们并不相识的样子。甚至在进城前,尤拉就见到了圣母往见会修道院,它那巨大的楼房,围在黑墙之内,似堡垒般森严。他朝修道院的教堂跑去。教堂装饰得富丽堂皇。修女们全是贵族小姐,大都出身富家,她们竞相比阔气,教堂因此得益不少。教堂是修道院唯一向大众开放的地方。在确定修道院的院长时,先由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庇护红衣主教拟出一份三人名单,由教皇确定其中一位来任职。新任命的院长按例要捐献一笔巨产,以使自己名垂青史。谁的捐献比上届院长的低,她和她的家族都会被人看不起。
尤拉向这座由金饰和大理石构筑的宏伟建筑走去,一身激动得战抖。其实,他并未注意建筑物,他只是觉得到了艾蕾眼前。据说,那个大祭台价值八十多万法郎。而他对它却不屑一顾。他看看四十来尺高的镀金栅栏。两根镂空的大理石柱,将栅栏分为三部分。栅栏底座巨大,森森地立在大祭台之后,将教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修女们唱圣诗的地方,一部分向信徒开放。
尤拉想,做祭礼时,修女或寄宿的女人都会来到金色的栏杆后面。白天,修女或寄宿者要做祷告,也随时可到这里来。可怜的情人就是根据这种众所周知的情况,才生出与心上人见面的希望。
“的确,栅栏内挂着巨幅黑幔。”尤拉想,“但寄宿者也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公众。我离帷幔并不太近,但也能透过它看清里面的窗户,分辨得出细小的窗户结构。栅栏上每根镀得金光闪闪的小柱子上都有一个尖刺,对着出席仪式的人。”
尤拉选择了一个面对栅栏左边的最亮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起弥撒来。他身边是一些农民。里面的人通过黑幔,容易注意到他。这个纯朴的青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引人注目。他穿着考究,出入教堂,频频施舍,就是对为修道院服务的工人和小商人,他和随从都殷勤相待。这样到第三天,他才有机会给艾蕾递去一封信。按他的命令,他手下的人跟上了两个负责修道院采买事务的修女。其中一人与小个子商人有些关系。尤拉的一个部下过去当过修士,和这个商人也混得很熟,便请他给艾蕾送信,递一封信给一金币。
小商人一听这事,马上说:“怎么?给强盗老婆送信!”艾蕾到卡斯特罗才十五天,可强盗老婆的名声却为众人所知了。因当地的居民喜欢议论细节,凡能引仆人们想象的事,都会不胫而走。
小商人又说:“至少她是结过婚的了,可是我们的很多女人,婚也没有结,从外边接的东西,远不止信呢!”
在第一封信里,尤拉非常详细地介绍了法彼沃战死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在信的末尾写道:“你恨我吗?”
艾蕾的回信仅一行字,说她不恨任何人,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将尽量忘记那个杀死她哥哥的人。
尤拉立即回了信。他先学柏拉图的样,骂了一通命运。这种作法当时十分流行。接着他写道:
“你难道忘了《圣经》里上帝教诲我们的话?上帝说:女人必须离开家庭和父母,跟随丈夫。你敢说你不是我妻子?你记得圣·彼得瞻礼日那天夜里吧。当卡维峰后面现出曙光时,你扑到我膝前。我当时真想答应:若我真这样做了,你就属于我的了。你不可能压抑你对我的情欲。正如我多次对你说的那样,我早就愿为你奉献自己的生命和我在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没有回答我。但你心里可能这样认为:所有这些牺牲如果没有付诸行动,就只是一种想象。
“于是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它对我是残酷的,但实际上却很正确。我想,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可以把梦寐以求的幸福来为你牺牲掉。我要得到这种幸福并非不可能。你记得,你倒在我怀里,是那样温柔,甚至你任凭我亲吻,并不躲闪。这时,卡维峰修道院响起念圣母经的晨钟。钟声神奇般地传到了我们耳畔。你对我说:‘为圣母,这最贞洁的母亲,作出牺牲吧!’我本来已有了作出重大牺牲的想法,而这时你与我想的一样,我觉得很惊异。我承认,远处念圣母经的钟声感动了我,于是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不过,作这种牺牲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也是让我们未来的结合得到圣母玛丽亚的保护。我以为,阻挠我们结合的障碍,不是来自你,变心的女子,而是来自你的亿万家产,高贵门庭。假如没有一种神奇力量相助,这钟声怎么会通过在轻微的晨风中摇曳的树林、翻越迭嶂重峦,从远方传到我们耳里?你大概还记得,你跪在我膝前,我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我至今随身佩戴的十字架。你对着十字架发誓:无论在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服从我的命令,就像刚才远方传来钟声时,你服从我的意愿那样,倘若违背了誓言,将永远被打入地狱。然后,我俩虔诚地念了两篇圣母经和天主经。凭着你当时对我的爱情,假如像我担心的那样,你忘了它,那么就凭你永远打入地狱的发誓,我命令你今晚在你房里或在修道院花园里接待我。”
意大利文作者在下面好奇地引用了尤拉写的很多长信,而艾蕾的回信只摘录了有关段落。事隔二百七十八年,我们对这些信字里行间洋溢的爱情和宗教思想已经感到陌生了,所以我怕摘录多了读者会厌烦。
从这些信来看,好像艾蕾同意了我上面摘要翻译的信里提出的要求。尤拉也想出了进修道院的办法。一句话,就是装扮成女人。艾蕾见他,是在底层朝花园开的窗户栏栅前。艾蕾怀有难言的痛苦,尤拉觉得往日那样温柔、那样含情脉脉的姑娘,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待他很客气。她让他进花园,纯粹是为了履行宗教誓言。相会时间很短,可能是十五天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很烦,所以没有多久他的傲气便压住了痛苦。
他心想:“在阿尔巴罗她似乎生气勃勃,而眼前的她却形同死人。”
艾蕾对他说话的那种客气语气,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竭力忍住眼泪。她说哥哥死后她改变初衷是非常自然的。听完她的辩解,尤拉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