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文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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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琳德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她别指望出嫁。但在这时要她嫁给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她会感到可怕。再说,她在这家修道院住过好几年,保留着快乐有趣的回忆,所以头一天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觉得过于沮丧。到了第二天,尽管她稚气未褪,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堂·热纳里诺,不觉也开始感到忧伤。她活泼,不稳重,不到半个月,就被看成修道院里最忧伤最不听话的姑娘。对她再也见不到的堂·热纳里诺,她一天也许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亲府里时,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进修道院三周后,有一次作晚祷,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圣母连祷文。教师便准许她第二天上屋顶露台。这个露台在修道院的主楼上面,面对着托莱德街,实际上是修女们用金箔和图画装饰的一条长廊。
又看到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在这一段街上来回驶过,罗莎琳德大为兴奋。她认出了大部分马车和坐在马车里的贵妇,不觉感到又悲又喜。
当她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一个大门廊下,满怀深情地挥动着一束鲜花时,心里顿时激动万分。这正是堂·热纳里诺。自从罗莎琳德失踪以后,他每天都来此地,期望她能在贵族修女院的露台上出现。他知道她爱花,为了吸引她的视线,让她注意到自己,他带了一束最名贵的花。
看到罗莎琳德认出了自己,堂·热纳里诺快乐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势,可是罗莎琳德没有回答他。不过她想,根据修道院执行的圣贝诺阿教规,她可能要过好几星期才获准重上露台。她在露台上发现了许多兴高采烈的修女,她们都,或几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势。看到这位戴白头巾的姑娘,她们显得有些担心,这个姑娘看到她们不大虔诚的态度可能感到惊愕,并可能张扬出去。须知在那不勒斯,姑娘们还在孩提时代就习惯用手语交谈。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厅里,他们的父母高声说话的当口,她们就用这种办法跟二十步开外的年轻男子默默交谈。
热纳里诺害怕罗莎琳德变心。他往后稍退几步,站在大门洞里,用儿童的语言对她说:
“自从你走后,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吗?能经常自由地上露台吗?你仍然喜欢花吗?”
罗莎琳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开了。她是被教师叫走的,还是因热纳里诺这几句话冒犯了她而气走的?热纳里诺呆在那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他信步来到美丽的阿雷纳拉小树林。这里俯瞰着那不勒斯。圣·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就一直延伸到这里。他闷闷不乐地走着,来到了沃梅罗平原。它俯临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来到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宏伟城堡面前。这个城堡原是中世纪的一座要塞,墙体发黑,筑有雉堞。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堡以阴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内的仆人闻名。公爵有个怪癖,只用来自西班牙的仆人,而且年纪要与他一般老。他说,他一来这里,就认为到了西班牙。为了加强这种幻觉,他命人伐光周围的树木。每当他在国王殿前办完差事,有点空暇,他就来这座城堡里换换空气。
看到这座阴森的建筑物,热纳里诺更觉得忧闷。他沿着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愁肠百结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她肯定还喜欢花。”他寻思,“修女们一定在这个花园里栽了不少花。里面肯定有一些园丁。我得想法去结识结识。”
在这个平静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馆。他走了进去。由于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刚才那个念头上,所以没有注意他的服饰在这个地方显得过于华丽。而且他还不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露出惊疑的神色。于是,他假装走累了,很随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这种坦诚的态度使人们觉得他那华贵的装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几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畅饮起来。就这样边饮边聊了一个小时,大家对他也放了心,便拿圣·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开玩笑。有人谈到几个修女在花园围墙上会情人的故事。
这种传闻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广。热纳里诺相信确有其事。沃梅罗的这些善良农民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并不显得对这种事反感。
“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不是像我们的本堂神甫说的那样,是自愿去那里面的,而是被她们的父亲赶出来的,因为家里的财产都要留给长子。她们寻找一点快活也是自然的。不过眼下她们要取乐也不容易了。现任院长安琪拉·玛丽亚是卡斯特罗·皮亚诺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过折磨这批可怜姑娘来讨好国王,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头衔。这些姑娘本也没有想过给天主和圣母许愿。她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那股快活劲儿叫人看了高兴。好像她们只是一群寄宿的学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还愿就受天罚的修女。最近,为了尊敬她们的大贵族身分,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们从罗马教廷争取了特权,她们可以在十六岁上发誓,而不必等到十七岁。这份特权给可怜的姑娘们带来了非凡的荣誉。修道院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哩。”
“你们提到了花园。”热纳里诺说,“可我觉得它很小嘛。”
“怎么会小呢?”周围好些人叫起来,“你肯定没有去看过,有三十阿尔邦(注:一阿尔邦约合20到50公亩。)哩。花匠领班贝波师傅手下,有时有十二个人干活。”
“这个花匠领班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热纳里诺笑着叫起来。
“你也真了解卡斯特罗·皮亚诺院长!”大家都嚷了起来,“但愿她能容忍这种瞎安排!贝波先生当初进去,都不得不说明他有七十岁了。他是从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出来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园。”
热纳里诺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的新朋友问。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点!”
他想起了贝波师傅就是他父亲从前的花匠。当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又巧妙地打听到了贝波师傅的住处,以及与他见面的办法。
翌日,他确实找到了贝波师傅。老花匠认出了拉斯·弗洛尔侯爵家的小少爷,乐得直流眼泪。从前他常把小少爷抱在怀里,对他是百依百顺。热纳里诺抱怨父亲太悭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摆脱极端的困境。
两天后,初学修女罗莎琳德(现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独自在花园右边幽美的花坛里散步。老园丁贝波走近她,说:
“我很熟悉高贵的比西亚诺亲王一家。我年轻时就在亲王的花园里干活。要是小姐允许,我要送给小姐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这些葡萄叶里。不过,小姐要回到屋里,独自一人时才打开它。”
罗莎琳德接过玫瑰花,几乎连谢谢也没说。她把花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亲王之女,将来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间房一套的宿舍。一进门,罗莎琳德就点亮灯,准备打开花来看,谁知她手里握着的花萼已经脱离了花茎,在花瓣中心被迫萄叶包住的地方有一张纸条。她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展开纸条读起来。
“美丽的罗莎琳德,我和你一样,不大富裕。你家牺牲你,好让你的兄弟们成家立业。我也一样。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尔侯爵家排行老三。自从你出家后,国王派我在他的近卫队里当骑手。我父亲趁这个机会宣布: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马匹可以在家里食宿,但我也得考虑每月靠十个杜卡托来生活了。在我们家,小儿子的待遇总是如此。
“因此,亲爱的罗莎琳德,我们两人都贫穷,都被剥夺了继承权。但你认为我们就命中注定,该一辈子倒霉吗?我们既被逼到绝望的境地,我反倒生出勇气对你说,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意志不能为父母的冷酷和悭吝所干扰。我终归要娶你作妻子,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会有办法生活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担心你太虔诚。不要认为与我通信,就背弃了你的誓愿。事情远不是这样。你是一位年轻妻子,你的心灵选中了丈夫,人家却硬要把你们拆散。请拿出一点勇气,尤其是不要生我的气。我不会对你胆大妄为的。不过我有半个月没见到你,十分痛苦。我的心里充满爱情。在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经常相逢在节庆的晚会,可是出于敬意,我没有这样直爽地表达我的感情,而谁知道以后,我有没有机会再给你写信?我的表姐××修女(我一有空就去看她)告诉我,你要再过半月才能获准重上露台。每天,同一时刻,我都会上托莱德街来,也许我会化装,因为我不愿被新伙伴——近卫军团的那些军官认出并取笑。
“自从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已经大不一样,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跳了一次舞,而且是比西亚诺王妃亲自上我的座位来邀请我才跳的。
“我们穷。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你对仆人一定要礼貌,甚至要亲切。老花匠贝波在塞利我父亲的花园里干了二十年。他帮了我的忙。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大概不会厌恶吧?在离那不勒斯二百里的卡拉普尔海滨,我母亲有一块地,租金六百杜卡托。我母亲很疼我,只要我真的去求她,她会让管家把这块地以六百杜卡托的年租转给我。我每年有一百二的生活费,只要再筹四百八,我们就可以得到承租人的收益了。由于人家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很体面,我将不得不使用这块地的名字,它叫……
“可是我不敢再写下去了。我向你透露的想法也许会使你反感:怎么?难道要远离高贵的那不勒斯城?我也确实是个冒失鬼,竟想出这种歪主意。不过,你要想到,我也可以指望哪个哥哥死去。
“再见了,亲爱的罗莎琳德。你也许会发现我是个认真的人。与你分别三周以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感想,我觉得这简直不是生活。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傻念头。”
对这封信,罗莎琳德没有答复,以后又来了好几封信。在这期间她给热纳里诺最大的恩典,就是托老贝波给他捎去一枝花。现在贝波成了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他总是给她讲一些热纳里诺童年的故事。
热纳里诺终日在修道院的围墙附近徘徊,不再去社交场了。除了全身披挂在宫中执勤,别的时候宫中见不到他的人影。他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无需夸张就可使斯科拉蒂卡修女相信,他情愿一死了之。
这种奇特的爱情占据了他的心田,他感到极为苦恼,终于壮着胆子给女友写信,说这种冷淡的笔谈再也不能使他感到幸福。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需要当面和她说话,并当时就听见她的回答。他要求在贝波陪伴下,躲进修道院的花园,在她窗下与她说话。
他这样请求了许多次,罗莎琳德心软了,同意他进花园。这样的幽会令情人们如此陶醉,以至于他们忘乎所以,常常见面。老贝波觉得自己在场纯属多余,便把花园的便门敞开,热纳里诺离开时将它关上。
根据圣贝诺阿亲自制定的一条规定,在兵荒马乱,人人都须戒备的时代,修女们凌晨三时去祭坛唱晨经的时刻,必须在院子里和花园内作一番巡查。在圣·佩蒂托修道院,这条规定是这样执行的:贵族姑娘无须在二点起床,她们雇用一些穷姑娘去替代她们唱晨经。姑娘们去祭坛的当口,花园里一座小房子便开了门,里面住着三个老兵,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这些老兵手执武器,看样子是在花园里巡逻;他们还放出几条大狗协同他们执行任务。白天,这些狗都用铁链拴着。
平常,这种巡查都悄然无声,没有什么事情。可是有一夜,狗突然狂吠不止,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被惊醒。那几个老兵放出狗后又上床躺下,这时赶紧跑出来,装出巡逻的样子,还放了几枪。把院长吓得惶惶不安,不知她家的领地上出了什么事情。
原来,热纳里诺在罗莎琳德窗下只顾说话,忘了时间。他使出浑身气力,终于得以脱身,但由于凶狗紧追不舍,他没能把园门关上。第二天,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听说狗在阿雷纳拉树林里到处乱跑,甚至还跑到沃梅罗平原,大为生气。她认为,狗叫的时候,园门一定是开着的。
顾及修道院的名声,院长便只说老兵玩忽职守,使得盗贼潜入了花园。她把他们辞退,换了一批新的。这一下在修道院引起了波动,许多修女抱怨这种措施太专横。
夜间,修道院的花园并不冷清。但修女们只是从中经过,并不驻足。只有堂·热纳里诺叫爱情迷了心窍,不知向情人提出要求去宿舍幽会,因此差点使修道院的所有爱情都受了损害。好在第二天一早,他就给罗莎琳德写了一封长信,要求去她宿舍。可是,直到罗莎琳德想出一个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内心不安,他的要求才被接受。
正如上文所说,和所有将成为一等修女的亲王之女一样,罗莎琳德的宿舍有三个房间。最后一个房间从未进去过人,与藏衣室只隔了一层板壁。热纳里诺取下一块约一尺见方的木板,每天夜里,从花园潜入修道院以后,他就从这个洞眼里探出头去与女友作长时间交谈。
这种幸福的幽会维持了很长时间,而且热纳里诺还要求得到其他的恩惠。然而有两个修女,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也通过花园接待自己的情人。她们发现年轻的侯爵仪表俊秀,风度翩翩,不觉都动了心,便决心把他从罗莎琳德这个微不足道的初学小修女手里夺过来。她们和热纳里诺搭讪,为了先声夺人,她们指责他潜入女修道院的花园和宿舍。
热纳里诺明白了她们的意图以后,就对她们说,他并不是来偷偷摸摸地恋爱,而只是找找乐子。他请她们少管闲事。这个回答极不老实。便是今天,在这种场合,人们也不敢这么回答。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修女顿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也不管时间将近凌晨两点,拔腿就去叫院长。
幸好这两位修女不认识青年侯爵。院长原是他的姑奶奶,即他爷爷的妹妹。她对本家族的荣誉与兴盛极为关心。她知道年轻的君主查理三世维护教规素来严厉果断,因此她可能会把热纳里诺危险的胡闹告诉她的亲王侄儿。真要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