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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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官员到了,他十分的年轻。我的左脚打了封闭针,和地委书记汇报了我们的工作,再听取和认真记录了他的指示,然后陪他参观几个点。那个下午,我们从城南××县回来,才要步行去视察我们的商厦,十字路口那里就拥了一堆人,听得很嘶哑的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会说话的!”我立即知道出了事,脸都气红了,公安局长就跑过来拉我在一旁说,那个疯子谁也没有料到又出现在了城里,而且抱着那电杆拉不走,围观的群众就很多。他向我检讨着他的工作过错,我没时间去训责他,忙鼓动着省上的官员从另一条巷子转过去,但我仍听到那个嘶哑的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后边的话“唔”了一下,可能是被手捂住了。地委书记在介绍着那条巷里的明清建筑,我趁机退后,招手让公安局长过来,问疯子怎么喊树会说话的?公安局长说,他是为一棵树疯了的,就为一棵树多年在城里上访,满城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我说我来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公安局长说一个疯子他怎能进了专署大院?我说,你去告诉他,让他不要找省上人,天大的冤枉,晚上到我办公室来说。
晚上,安排了省上官员在宾馆休息后,我虽然累着,但心轻松下来,也并没有睡意,在办公室等待那疯子。左等右等没来,我开始练书法。我这身份不可能去歌舞厅,不可能与人打麻将,下班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读书练字,我业余唯有这爱好。写了一幅古人句:“死之日,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公安局长就亲自坐车把疯子拉了来。疯子竟是下午被关进了拘留所的,我对公安局长大为光火,并且陪情道歉。疯子是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头,个子高大,但枯瘦如柴,头发和胡子已成毡片,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老头进拘留所似乎并未介意,对公安局长的道歉也无动于衷,只嚷道:“树会说话的!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公安局长说:“你嚷什么呀?这是专员!”老头说:“专员,树会说话的!”公安局长就吓唬了:“你再嚷?!”老头偏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了几条青筋说:“树就是会说话的!”我说:“好吧,树会说话的。”老头得意地看了公安局长一眼,一颗清涕就吊在鼻尖,一把捏下来要揩向桌腿,后来还是揩在身上的裤腰处。我让他坐,他说他不坐,公安局长说:“让你坐你就坐!”按他在椅子上。我摆摆手让公安局长出去,开始询问老头。
你叫什么名字?
杨二娃。
哪个县里的?
××县××乡东洼村。
多大岁数了?
不大,才70还差10天。
你有什么冤枉事?
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怎么能是一九五二年呢?不是一九五二年,是一九四八年。树会说话的。
就为这事吗?
就为这事。
你告了多少年了?
十五年零三个月。
为一棵树值得告十五年?
可树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为什么要说是一九五二年栽的?
这点事村里就可以解决嘛!
德贵是坏人!
德贵是谁?
村长。他谋算这棵树哩,他想收回去再买了给他爹做棺材的。
你找过乡长吗?
人家在一个壶里尿!
一个壶里尿?
德贵的婆娘是个卖×的,她和乡长……
住嘴!你怎么这样骂人?
我不骂了。
你说吧。
乡长我找过三十二次,他派人打我,我到县上去,县上的父母官我都找过,父母官两年就换了人。张县长说要解决,但他调走了。又来了陆县长,他让乡里解决,乡里不解决,向上反映我是刁民。我不是刁民。我又找刘县长,王县长,马县长,他们都不理我了,说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吗?
不是疯子。
不是疯子!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要是疯子我能记得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
你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那树还在吗?
在的。它今年老了,身上有一个洞,东边那个枝丫枯了,那原先上边有个鸟窠的,八月初三的夜里刮风,窠就掉下来,这窠应该归我的,村长的儿子却捡了去,那是能做三天饭的柴禾哩,我去……
你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你有什么证明?
我老婆证明。一九四八年春上我和我老婆去她娘家当天回来我栽的,栽了树老婆给我擀的宽片杂面,调的干辣面,没有盐的,老婆说你将就将就吃。
那你老婆怎么不出来证明?
她死了。这娘们害了我一辈子,该她作证的时候,她就上吊死了!这狗娘儿们,她死了我懒得给她烧倒头纸,别人家的老婆都是帮夫运,她却猪一样要我养活!
还有什么证明?
拴狗那老song能证明。我栽树时他正在地头捡粪哩,但他瞧别人都是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他就说他记不住陈年老事了。拴狗老song我瞧不起他!没人作证明,可树会说话呀,他们就是不去听!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儿子,死了。儿子是好儿子。他像我,村人都说我们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儿子陪我去县上上访,回来搭的拖拉机,拖拉机翻了,我没事,拖拉机却压在他肚子上,肠子就压了出来。我那老婆向我要儿子,我骂了她,她就死在绳上的。
嗯。
专员,树肯定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你去听听,树会说话的。
杨二娃——
在的。
就这样吧。你拿上这点钱,明日去车站买了票回去。不要再跑了。我派人很快去给你落实,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是一九五二年栽的就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我给你个结果。
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如果你们硬要说不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还要告的。你叫什么名字?
惠世清。
那好。那我就告德贵,乡长,王县长张县长陆县长刘县长马县长,还有你惠世清,惠专员!
送走了省上的官员,我打电话给××县的马县长,托他把有关杨二娃的档案材料送上来。马县长亲自来州城向我汇报,杨二娃竟没有什么档案材料,但马县长知道这件事,说这棵树是在东洼村南头,树下的那块地解放前属杨二娃的地,解放后土地收公,树却归私人。那时树小,谁也没在意,后来树大了,杨二娃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树权归他私人,村里人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一九五二年栽在地头的树应归村里。村里每年要伐,杨二娃都护树,他把旧屋拆了重新盖在树下,现在树身就长在屋当堂里。
就为这棵树,能值几个钱?马县长说,农民爱认死理,杨二娃疯疯癫癫告了15年,活得真没个意思!
那你说,怎么活着有意思呢?
我训斥着我的部下,命令他们组织个专案组,去东洼村落实这件事,树是有年轮的,可以请一些专家考证一下树到底是一九四八年的还是一九五二年的。
专案组很快就回来了,考证出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作了批示:树归属于杨二娃。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年春天,××县旱象严重,我下去检查灾情,突然想起了杨二娃和那棵一九四八年栽下的树。我和马县长坐车往东洼村,打问杨二娃,村人说,杨二娃吗,早死了!
杨二娃死了。这老头瘦是瘦,精神头儿还好,而树被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又归属于他,冬天里他就病倒了。一开春,地气上升,病又加重,不知什么时候咽气在家里,村人发现了的时候,人已经僵硬。
马县长说,这老头,他要是继续上访,可能还要活着。
马县长的话是对的,这么说,是我害死了这老头。
(口害),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子说的吧?马县长指着一个小虫子,小虫子是从树上吊一条丝下来的,但小虫子是死的:这小虫子也闻道了!
这树要是不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老头就一百年一千年地活下去吗?
树依然活着,树是常见的那种椿树,确是老得身上有了洞,除了东边的枝丫枯了,西边的枝丫也枯了,树身三分之一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屋子中间。杨二娃因是孤人,死后村人就以他家的柜作了棺材,在屋中掘坑下葬,这房子也锁了门,让它自废自塌了将来就是坟丘。
我说,给老头奠奠酒吧。
秘书去买了一瓶酒,我就把酒全浇在屋前。这时起了风,风是看不见的,但椿树枝叶摇摆,嘎嘎作响,风就有了形状,树也有了声。老头给我说过树会说话的,树会说什么话呢?我听不出来,便用录音机录了。
多少年里,我一直在企图听懂这树声,你听听,这树在说的什么话呢?
风雨
风雨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地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
垂柳全乱了线条,当抛举在空中的时候,却出奇地显出清楚,霎那间僵直了,随即就扑撒下来,乱得像麻团一般。杨叶千万次地变着模样:叶背翻过来,是一片灰白;又扭转过来,绿深得黑清。那片芦苇便全然倒伏了,一节断茎斜插在泥里,响着破裂的颤声。一头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在撑着,忽地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末了还是跌倒在一个粪堆旁,失去了白的颜色。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又立即要返回,却不可能了,在院子里旋转,锐声叫唤,离台阶只有两步远,长时间走不上去。
槐树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脚,一下子像一条死蛇,哗哗啦啦脱落下来,软成一堆。无数的苍蝇都集中在屋檐下的电线上了,一只挨着一只,再不飞动,也不嗡叫,黑乎乎的,电线愈来愈粗,下坠成弯弯的弧形。
一个鸟巢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散了。几只鸟尖叫着飞来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子般掉在地上,连声响儿也没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张废纸,一会儿贴在东墙上,一会儿贴在西墙上,突然冲出墙头,立即不见了。有一只精湿的猫拼命地跑来,一跃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惊了;几片瓦落下来,像树叶一样斜着飘,却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开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的凝固成一个锥形;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几条鱼儿在案上的草窝里蹦跳。
最北边的那间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响着。门被关住了,窗被关住了,油灯还是点不着。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进山东
进山东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庄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赢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赢政在统一天下后也是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动,我来山东,除了拜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济宁市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于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武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一出潼关,地倾东南,风沙于后,黄河在前,是有了这么广大的平原才使黄河远去,还是有了黄河才有了这平原?呕嘟呕嘟的车轮整整响了一夜,天明看车外,圆天之下是铅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绿的麦田,哪里有紫白色的桐花哪里有村庄,粗糙的土坯院墙砖雕的门楼,脚步沉缓的有着黑红颜色而褶纹深刻的后脖的农民,和那叫声依然如豹的走狗——山东的风光竟与陕西关中如此相似!这种惊奇使我必然思想,为什么山东能产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爱上了吃新疆的馕,怀里揣着一块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见一条河水了,蹲下来洗脸,日地将馕抛向河的上游,开始洗脸,洗毕时馕已顺水而至,拣起泡软的馕就水而吃,那时我歌颂过这种食品,正是吃这种食品产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内的多少伟人!而山东也是吃大饼的,葱卷大饼,就也产生了孔子这样的圣人吗?古书上也讲,泰山在中原独高,所以生孔子。圣人或许是吃简单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论语》能治天下,儒家的文化何以又能在这里产生呢?望着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黄天厚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辽阔,它正规,它也保守而滞积,儒文化是大平原的产物,大平原只能产生出儒文化。那么,老庄的哲学呢,就产生于山地和沼泽吧。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