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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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待着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1997年2月5日晚
天马
天马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独立特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待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
马海舟正在作画哩。大画家用小画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层层叠叠堆放着古瓷和奇石异木,空出的一片毡布上,画的是一匹马,天马。马斜侧而立,四蹄有蹬踏状,但枯瘦如细狗,似有一纵即逝之架势。天上之马是不是这般模样,我不知道,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马鬃马尾,及四条腿上,都画成一团团丝麻,若云之浮动。我鼓掌说:好!谭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说:你叫好,何不题款几句?!我便提笔写了:
天上有龙马,
孤独难合群。
何不去世间?
我岂驮官人!
那日马海舟脸色红润,粗而极短的十指搓着,说:你总知我。
谭宗林顿生掠夺之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拓片来要送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飞天”的魏晋画像砖图案,明显看出马海舟是激动了,惊奇敦煌壁画里有“飞天”,而魏晋时竟也有“飞天”,中国美术史是要改写了。谭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换的话来。我立即反对:此画不能送人的;拓片毕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对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还舍不得吗?谭宗林百般骂我,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马’,我看了你的‘飞天’,过过眼福就是,但你的‘飞天’世人难见,我看过了,送你一个更古老的东西作补偿吧。”遂拿出一幅鹰图给了谭宗林。一张大纸,赫然站有一鹰,身如峻崖,头生双角,口微微张开,似有嗷嗷之声发出,题为“八万年前有此君”。谭宗林大喜。我戏滤道:宗林带他那个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数十张画就从画家手里赚过来了!宗林只是笑,马海舟却不理会,还在讲鹰与恐龙是同代之物,我便扭头去观赏古董架上那些秦砖汉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间工艺,但精妙绝伦,那奇奇怪怪的形状,以及古董上绘制的各种色彩图案,使我突然悟到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诞,他受古时的民间工艺影响太大了。
“这四幅画,你俩各挑两幅吧!”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他从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这儿。我让你给他带一幅去吧。”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来,小得只有一面报纸那么大。“就这么大?给你说了一年了,就这么大一张,怎么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这么大个画桌呀!”马海舟又要把画装进柜子,那人忙把画拿过去了。
来人一走,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谭宗林问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人来说他已给一位大的官人讲好让马海舟去家里作画的,官人家已做好了准备。“他给当官的说好了,可他事先不给我说,我是随叫随到的吗?”谭宗林说:“你够做的广马海舟说:“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画吗?对待大人物,谄是可耻的,做也非分,还是远距离些好。”他给我笑笑,我也给他笑笑。
告辞该走了,谭宗林把魏晋画像砖拓片要给马海舟,马海舟不收,却说:“下次来,你把你的那块铜镜送我就是了,那镜上镌有四匹马,你知道,我姓马,也属马。”
1997年4月7日
治病救人
治病救人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挂,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九,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作了朋友。他住在歧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歧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人”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人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些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歧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房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歧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歧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晚
致李珖
致李珖当一门技艺成为艺术的时候,技艺人就陷入了尴尬,这如同有了雷锋,大家就希望雷锋永远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赛,踢赢了观众就发狂,踢输了观众就骂街。我们——你搞书法,我弄文学——有幸或不幸地成为艺术家了,我们的尊严从此是什么呢?恐怕唯一只有创造二字。冬日里的渭河滩上,又是细狗撵兔的季节,兔子就拼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乡强行索去。在当今存款利息下降,他有钱又不会投资别的实业,又要以钱生钱,就收藏了相当多的字画。我翻看了他的收藏柜,竟无一张像样的东西,劝他一把火快烧了去吧,这些玩意儿虫子也瞧不上蚀的,别以为什么字画都可以赚钱的。他问我该收藏谁的好,我说李珖呀,他却不知李珖是古人还是今人,让我问了半日。我告诉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许多名家是怎么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实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对毛笔有一种感觉,瞧着吧,他日后会有大气候的。我于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讲解李珖不属于沉雄,但乱石铺街,秋叶落地,萧野里有英气,飘逸中有苍茫。当今书坛,兴江南之风,重于形式,过于柔弱,虽北人多有反对,却作品江湖气浓烈,乏于清正。李珖北人南相,两者合二为一,难得不染匪气,也不美人晨起,钗斜发散,正是有大造之人。我为你宣传,那幅书法就这样被他强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罢,我想,李恍还可能会再送我一幅吧。李珖是不大看重钱的,即使看重,钱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让我的老乡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满足的地方,毕竟是前几年的东西嘛。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见过悬于他家客厅的一幅你的近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了来观摹了数日,意欲要贪污的,却被他识破了立即讨回去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要有长距离较量的韧劲,又要有图穷匕首现的爆发力,而这其中,年龄是重要的。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读,如街上看美人,个个惊艳,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作,清新优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纪,文章没了章法,胡乱涂抹,但老来的文章虽是胡说,骨子里却有道数,每字每句皆是我从生命中体验所得,少作则是从别人的作品中学习而来。艺术精神体现在于觉悟,觉悟源于生命的体验,或沉雄,或空灵,不是故意为之的。漂亮一词可能出自于对灯笼的描写,灯笼之所以漂亮,在于透光,但透光不是灯笼的事,在于笼中的蜡烛。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这也是我忍痛割爱于老乡的一个原因。你是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让才情泛滥。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拘小节。你见过大山上装饰盆景吗?你若有一袭长袍,或许是青布做的,你肯为了华丽,用一块丝绸去做花边吗?大方之家自然是从大方处蹈,若太重趣味,终沦为小器。我之所以看见了你悬在他人客厅的作品,敢于将送我那幅给老乡,我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的,而新作比旧作成熟得多,供我长久拜读的。
你要给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话,我希望是你的草书,你善于逸笔,但我更乐于让你秃钩抹来,混饨苍茫,我挂于我的书屋。这样的作品可能不取悦俗眼,在时风浮靡的今日,这宜于寂寞冷落的我,也宜于在寂寞冷落中蓄养我的气势。
李相虎
李相虎青泥是兰田的古地名,李相虎是兰四人,自号青泥散人,既不忘故土,又十分贴合本性。青泥散人早年做油画,声名昭著,拿过一次全国美展的奖,但随之就十数年泥牛入海,没了消息。他在陕南的小县里呆了许久,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才调人西安,又在半坡博物馆伏下来。他在乡下的时候我去过他的住处,窝酸菜,吃杂面,门口篱笆上有牵牛花,屋后矮院墙根狗在吠。而半坡博物馆的工作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