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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部分

孙犁散文集-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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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手,实惠也就到手,而且常常出乎一般人预料之外。过去,你中个进士,也不过放你个七品县令,俸禄而已。现在的实惠,则包括种种。实惠以外,还有影响。比如,你没有个官衔,就是日常小事,你也不好应付,就不用说社会上以及国内国外的影响了。”

和我谈话的同志,原来在一个协会当秘书长,我劝他退下来专心创作,听了他的一番话之后,我也同意他再弄个官儿干几年,结果他又去当了什么研究会的会长。

文艺和官,连在一起,好像不调和,其实,古已有之,即翰林学士之类。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多罢了。其俸禄,仍由吏部掌管,像现在的文艺社,协会等等,过去也有类似之团体,但其开支,都是自筹的,今天机构之所以越来越庞大,竞争越来越激烈,是因为这些文艺团体,实际上已经与官场衙门,没有多少区别了。此亦谈文艺改革者,所当考虑者乎?

1985年6月15日

诗外功夫

在报刊上,常看到文艺界一些模范事迹。如某作家,在公共汽车上降服了惯匪流氓;某编辑一手接过业余作者的稿件,一手送给他二百元零花,并在修改稿件期间,给作者炖小鸡,送水果;某诗人代人打了一场难打的官司,居然打赢了等等。都感到这些同志形象高大,所作所为,近于侠义。

好在前两项没人要求我去做。第一,自己年老、体弱、多病,看见流氓,避之唯恐不及,当然谈不上与之交手对抗。第二,负责看看稿子,有时还可以做到,经济上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有些不方便了。第三项,却有人找到名下来。信上说,某某作家替人打赢了官司,你也替我打打吧。复印来的材料,我都看不清楚,这使我很为难。我从来没有打过官司,自幼母亲教育我: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我一直记着这两句话。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说没有冤苦,但从来没有相到过告状,打官司。此事也难以向来信者说清楚,只好置之,我想他还会去找那一位能打赢官司的诗人的,能者多劳吧。不久见他登报声明,招架不住了。

人的能力、志趣、爱好,确是各有不同,不能求全责备的。作家而兼勇士,编辑而兼义侠,诗人而擅诉讼,这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恐怕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即如编辑,月薪六十元,一见面就掏出二百,没有点存项,就做不到。认真处理稿子,善始善终,也就可以说是克尽厥职了。君任其难者,我从其易者。

在中国,人多,事情也多,目前,个人从事一份慈善事业,恐怕也不能持久。一个作家,在汽车上如果连续两次捉拿强盗,管保不久就有人把你聘请为治保员。一个编辑,如果对每个业余作者,都包办生活费用,他的办公桌上,稿件将积压成山,有多少存款,也得宣告破产。诗人继续替人打官司,只能改业律师。

有些事情,作为新鲜例子,宣传宣传,固无不可,大家都仿效起来,有时就行不通。因为这并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途径。

这就像某纱厂的女浴室,不断受到流氓的侵扰,厂方不出动保卫人员,却鼓励退休的老太太们去护卫少女,只能助长流氓们的嚣张。

有很多事,本职者不去干,甚至逃避,却宣传非本职者去干,于是有了很多余的模范,有了更多的本职懒汉。其实不足为训。

比如说小报,这本是宣传文学部门应该注意,应该管的事。社会上已经议论纷纷,这些部门却按兵不动,等候上边的精神气候。只凭社会舆论,能把小报压下去?等到不可开交,才去处理,事情已经晚了半月。

左啦,右啦,争来争去,实在没有意思。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必需像广州一样,从不法商店里拉出那些录音录像,分之于众,然后才相信确有精神污染。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种做法就更是极左了。

1985年6月23日改讫

听朗诵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晚间,收音机里,一位教师正在朗诵《为了忘却的纪念》。

这篇散文,是我青年时最喜爱的。每次阅读,都忍不住势泪盈眶。在战争年代,我还屡次抄录、油印,给学生讲解,自己也能背诵如流。

现在,在这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在昏暗孤独的灯光下,我坐下来,虔诚地、默默地听着。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很不安定,眼里也没有泪水。

五十年过去了。现实和文学,都有很大的变化。我自己,经历各种创伤,感情也迟钝了。五位青年作家的事迹,已成历史,鲁迅的这篇文章,也很久没有读,只是偶然听到。

革命的青年作家群,奔走街头,振臂高呼,终于为革命文学而牺牲。这些情景,这些声音,对当前的文坛来说,是过去了很久,也很远了。

是的,任何历史,即使是血写的历史,经过时间的冲刷,在记忆中,也会渐渐褪色,失去光泽。作为文物陈列的,古代的佛教信徒,用血写的经卷,就是这样。关于仁人志士的记载,或仁人志士的遗言,有当时和以后,对人们心灵的感动,其深浅程度,总会有不同吧!他们的呼声,在当时,是一个时代的呼声,他们心的跳动,紧紧接连着时代的脉搏。他们的言行,在当时,就是群众的瞩望,他们的不幸,会引起全体人民的悲痛。时过境迁,情随事变,就很难要求后来的人,也有同样的感情。

时间无情,时间淘洗。时间沉淀,时间反复。历史不断变化,作家的爱好,作家的追求,也在不断变化。抚今思昔,登临凭吊的人,虽络绎不绝,究竟是少数。有些纪念文章,也是偶然的感喟,一时之兴怀。

世事虽然多变,人类并不因此就废弃文学,历史仍赖文字以传递。三皇五帝之迹,先秦两汉之事,均赖历史家、文学家记录,才得永久流传。如果没有文字,只凭口碑,多么重大的事件,不上百年,也就记忆不清了。文字所利用的工具也奇怪,竹木纸帛,遇上好条件,竟能千年不坏,比金石寿命还长。

能不能流传,不只看写的是谁,还要看是谁来写。秦汉之际,楚汉之争,写这个题材的人,当时不下百家。一到司马迁笔下,那些人和事,才活了起来,脍炙人口,永远流传。

别家的书,却逐渐失落,亡佚。

白莽柔石,在当时,并无赫赫之名,事迹亦不彰著。鲁迅也只是记了私人的交往,朋友之间的道义,都是细节,都是琐事。对他们的革命事迹,或避而未谈,或谈得很简略。然而这篇充满血泪的文字,将使这几位青年作家,长期跃然纸上。他们的形象,鲁迅对他们的真诚而博大的感情,将永远鲜明地印在凭吊者的心中。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平静了下来,清澈了下来。

文章与道义共存。文字可泯,道义不泯。而只要道义存在,鲁迅的文章,就会不朽。

1985年9月21日晨改抄讫

谈死

国庆节,帮忙的人休息,儿子来给我做饭,饭后我和他闲谈。

我说:你看,近来有很多老人,都相继倒了下去。老年人,谁也不知道,会突然发生什么变故。我身体还算不错,这是意外收获。但是,也应该有个思想准备。我没有别的,就是眼前这些书,还有几张名人字画。这都是进城以后,稿费所得,现在不会有人说是剥削来的了。书,大大小小,有十个书柜,我编了一个草目。

书,这种东西,历来的规律是:喜欢它的人不在了,后代人就把它处理掉。如果后代并不用它,它就是闲物,而且很占地方。你只有两间小房,无论如何,是装不下的。我的书,没有多少珍本,普通版本多。当时买来,是为了读,不是为了买古董,以后赚钱。现在卖出去,也不会得到多少钱。

这些书,我都用过,整理过,都包有书皮,上面还有我胡乱写上的一些字迹,卖出去不好。最好是捐献给一个地方,不要糟蹋了。

当然捐献出去,也不一定就保证不糟蹋,得到利用。一些图书馆,并不好好管理别人因珍惜而捐献给他们的书。可以问问北京的文学馆,如果他们要,可能会保存得好些。但他们是有规格的,不一定每个作家用过的书,都被收存。

字画也是这样。不要听吴昌硕多少钱一张,齐白石又多少钱一张,那是卖给香港和外国人的价。国家收购,价钱也有限。另外,我也就只有几张,算得上文物,都放在里屋靠西墙的大玻璃柜中,画目附在书籍草目之后,连同书一块送去好了。

儿子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大节日,这样的谈话,也不好再继续下去,我也就结束了自己的唠叨。儿子对一些问题,会有自己的想法。我的话,只能供他参考。我死后,他也会自做主张,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我有些话,是不愿也不忍和他说的。比如近来读到的,白居易的两句诗:“所营惟第宅,所务在追游”,在我心中引起的愤慨。还有,前些日子,一位老同志晚间来访,谈到一些往事,最后,他激动地拍着两手,对我说:“看看吧。我们的手上,没有沾着同志们的血和泪!”在我心中引起的伤痛,就不便和孩子们讲。就是说了,孩子们也不会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情的。

其实,生前谈身后的事,已是多余。侈谈书画,这些云烟末节,更近于无聊。这证明我并不是一个超脱的人,而是一个庸俗的人。曾子一生好反省,临死还说:“启吾手,启吾足。”他只能当圣人或圣人的高足,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历代的英雄豪杰,当代的风流人物,是不会反省的。不只所做所为,他一生中说过什么话。和写过什么文章也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所以他常服用五石散,希望延长寿命,结果促短了寿命。苏东坡一生达观,死前也感到恐怖。僧人叫他身往西方极乐世界,他回答说实在没有着力处。

总之,生,母子虽经过痛苦,仍是一种大的欢乐;而死,不管你怎样说,终归是一件使人不愉快的事。

在大难之前,置生死于度外,这样的仁人志士,在中国,历代多有。在近代史上,瞿秋白同志,就义前的从容不苟,是最使后人凛凛的人。毕命之令下,还能把一首诗写完。刑场之上谈笑自若。这都是当时《大公报》的记载,毫无私见,十分客观。而“四人帮”的走狗们,妄图把他比作太平天国的李秀成,不知是何居心。这些虫豸,如果不把一切人一切事物,都贬低,都除掉,他们的丑恶形象是显现不出地表的。而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又迅速灭亡了。这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心理的死亡。他们的身上和手上,沾满和浸透了人民的和革命者的血和泪。

1985年10月18日

谈“补遗”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平流浪,衣食常常不继,别的东西买不起,每天晚上,总好到东安市场书摊逛逛。那时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正在连载洁本《金瓶梅》,不久中央书局出版了这本书。很快在小书摊上,就出现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上画了一只金瓶,瓶中插一枝红梅,标题为《补遗》二字。谁也可以想到,这是投机商人,把洁本删掉的文字,辑录成册,借以牟利。

但在当时,确实没有见到多少青年人,购买或翻阅这本小书。至于我,不是假撇清,连想也没相去买它。

在小册子旁边,放着鲁迅的书,和他编的《译文》,也放着马克思和高尔基的照片。我倒是常花两角钱买一本《译文》,带回公寓去看。我也想过:《补遗》的定价,一定很昂贵。

今年夏天,我买了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写了一篇读书笔记发表。有一天,一位老工人作家来看我,谈到了这部书。他说:

“我也买到一部。亲戚朋友,都找我借看,弄得我很为难。

借也不合适,不借也不合适。过去,我有一本补遗……”

“啊!”我吃了一惊,“你在哪里买的,价钱很贵吧?”

“一两角钱,解放前在天津,随便哪个书摊上,都可以买到。”他说。

“那你买的一定是翻版,我在北平见到的,定价很高。”我不知为什么,谈的很认真。

“这种书,还有什么原版翻版?”他笑了笑说,“小小一本携带方便。我读了好多遍,甚至可以背过。我还借给几个青年作家看过。现在大家买了洁本,如果有我那本小书,打印几份,分赠有这部书的同志,大家一定高兴。”

“嗐!”我笑着说。“你那不是精神污染吗?”

“什么污染不污染,不是为了叫大家读读全文吗?”他说,“可惜我这本小书没有了。‘文化大革命’,我把它烧了。我怕人家说,工人作家读这样的书!”

这位工人作家,写了一辈子四平八稳的文章,小说中除去夫妻互相鼓励当模范,从来没有写过男女间的私情。“文化大革命”,因为出身工人阶级,平日又不得罪人,两派都说得来,两派出的造反小报他一块拿着去代卖。也就平平安安过来了。现在有好几个官衔在身,也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快乐安康。

使我吃惊的,不是他买了这一本书,是他竟能背过。无怪乎当代小说家,都说人的性格,是非常复杂的了。据人文洁本标明,共删去一万九千字,过去的洁本,删的就更多些。

这个数字,可以和普式庚的小说《杜勃罗夫斯基》,梅里美的小说《卡尔曼》相当。如果他能背过这些书,他的小说,可能写得更开展一些吧。这是我的迂夫之想。他能背《补遗》,却也没有影响他的文字工作,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作风,他是一个公认的规规矩矩的人。

解放这个城市时,我们接收一家报馆,在我的宿舍里,发现一本污秽小说,是旧人员仓促丢下的。好多日子不敢来取,后来看着我们的政策宽大,才来取走。他是个英文翻译,一身灰败之气的青年人。可见那时,读这种书的人是很多的。

读书的风气,究竟是社会风气的一个方面。是互为影响,互为作用的。夸大了不好,缩小了也不好。解放初期,思想领域,正气占上风,有绝对优势。有免疫功能。那位工人作家是在这种环境中成为作有,走上文学道路的。时代对他有制约,有局限。时代能引导青年,这是不能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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