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忏悔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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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面便是他所说的话。
三十八、想不到的事
那一天,听完了电话回到自己的房里,一夜不曾睡觉,疲倦得要命。想到陈艳珠刚才在电话里说要自杀的话,我觉得好笑。我想,如果像她那样的女性真有自杀的勇气,她倒可以不致说谎了,何必再过着这种言行不符的虚伪的生活呢?
我正要脱衣睡觉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万一她真的自杀了,我良心上倒是欠她的,因为她并不曾做了怎样了不起的错事,而我根本就不该过份干涉她私人的行动。固然说起来是她说谎,但是我凭什么资格惩罚她呢?像我这样关系的人恐怕不只我一个,而我却这样自寻烦恼的认真,未免太傻气了。万一她一时气短,受了刺激,真的自杀了,写一封遗书说是为爱我的原故而自杀,那我从何处去卸脱这个罪名呢?
所以我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去看她一下。如果真的在自杀,还来得及阻止;如果并不自杀,我正可当面再嘲笑她一顿。即使要绝交,也要漂亮一点,牵涉到旁的问题是不值得的。
想好了主意,那天早上虽然疲倦极了,我仍立时雇了一部车子赶去。我心想,总共不过认识了几天,何必闹出笑话,给报纸当社会新闻的资料呢?
赶到她那里,侍者说她刚才出去了。我听了不觉好笑起来,我还提防她自杀,她却若无其事的出去了,难道是跳黄浦江去吗?
我问侍者:“陈小姐到哪里去了?”
“她说出去买东西的,立刻就回来,韩先生请等一会罢。”
我就在公共的会客厅里坐了下来。我自己打算,等她回来了,如果她问我为什么来的,我说我来拜望她,预备送花圈来的。
我已经了解了她的性格了,那时在打定主意。即使她不玩弄我,如果我想继续和她往来下去,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认真,有些地方只好放过一点的。
谁能从一个歌舞皇后,一个交际花的手上要求纯洁的爱呢?我真自己太梦想了。
只有将观念改变一下,我才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兴趣,否则完全是自讨苦吃,而且还要被朋友笑。
就像那时,如果接电话时我和她随便敷衍几句,我现在已经可以舒服的睡在床上,不致再撑了疲倦的身体坐在这里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样想着,我听见门铃响,知道大概是她回来了,便不待侍者从后面来开门,便自己去把前门开了。
门外果然是她,还穿了那件灰色的衣服。头发蓬乱着,面色苍白,显然也是一夜不曾睡觉过。
一看见我,她不觉倒退几步。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在她家里,而且会来给她开门的
第七节
三十九、来沙
“你……”她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笑着说,我怕她真的自杀了,特地赶来送花圈的。
“你为什么要来呢?你何必管我自杀不自杀呢?”她说着,一闪身跑了进去,声音战抖着,似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推上了门,我跟着追了上去;她正在要锁门,却被我用力挤了进去。
她倒在床上放声哭了起来,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用手急急的拆着。
我一看她拆出来的是一只矮矮的咖啡色的玻璃瓶,是一瓶来沙,我知道她竟真的预备自杀了,便连忙扑过去夺了过来。来沙的瓶口不是随手可以开的,我安全的放到了口袋里。
在那一瞬间,我的观念立刻改变了。人到底是感情的动物,看见她哭,我已经心软了,再看见她跑出去是买自杀的药水,我才知道我对她的估量完全错了。我深深的懊悔,不该这样太看轻了她,拿她的话不算话,几乎酿出惨祸来了。
我劝她,有话尽管说好了,何必哭呢?
“有什么话好说呢?谁拿我当人?谁拿我当朋友!我还不如死了爽快一点。”
我只好向她道歉,刚才是我一时气愤,话说得太凶了,我请她原谅。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你把抢去的东西还我好了。你放心,我总不会牵连你的。”
我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不要哭了,你容我向你赔罪,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今后什么话都信任你。你再哭,我也要自杀了。”
是的,我那时真觉得自己太任性了一点,自己感到了相当的歉疚。一个人能有自杀的决心,总是有相当勇气,相当真实的人。谁肯拿性命当儿戏呢?我未免太小看她了。
她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拿手巾揩揩眼泪,问我说;
“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狠心呢?”
“我并不狠心。如果心狠,我倒不来看你了。你该谢我救了你的命哩!”
“这条命我真不要了。你想,我怎么不狼狈?我又不曾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不过陪了两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而且是正经事,你就像法官一样,不容我分说,只有你的理由。你说好等我,我赶紧敷衍了赶下来,你却早已跑了。即是我不是,你也该顾全我的面子。你想,朋友看见我跑下来扑了个空,叫我如何做人呢?回来打了那许多电话给你,你就不睬,真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
这一问,倒使我无可回答,我只好说自己脾气太不好,下次再不敢了。
“你想,认识了不过这几天,你就几次这样闹脾气,我看还是让我死了干净一点,省得累你淘气罢。”她冷冷的说。
四十、我的福薄
当时的情形确是这样的,一共认识了不久,就几次的起了无谓的风波。我不知那时是我自己对她的信念不坚,还是爱她过份的原故,觉得她总是在欺骗我,看见她和旁人在一起,虽然明知是无关系的人,总也要忍不住嫉妒,因为那时我自己设想,我真心的爱一个人,我是可以为她舍弃一切的,不论是朋友、家庭,以及社会的地位,我都可以抛弃,她为什么连几个过去的朋友都不肯断绝呢?
那时并不以为这种想念是苛求,更不料到因此会惹上了无限的烦恼,一直到今天。
不过,事后照例是懊悔,照例是我向她让步,自己在心里坚决的起誓,只要她使我信任,我决不再做无谓的嫉妒了。
那一次也是这样。我看见她哭,看见她真的预备自杀,才知道因了自己的量狭,几乎闯下了大祸。万一那时我不去看她,她竟真的死了,那才无以对人,更无以对自己的良心呢。
虽然她从社会上受的刺激很多,但是说起来总是我逼死她的,我未免太残忍了。
那时,我一面在这样懊悔,一面又在高兴,因为她既不曾死,同时却不啻被我做了一次难得的试验,证明她无论怎样,对我总有几分的真实,因为一个人样样可以作伪,惟独死总是认真的。
因此听了她的话,当时我便深深的感动。我不开口,走过去扶她坐到了沙发上,自己到洗盥间里绞了一把热手巾请她揩睑,同时在私自庆慰着,万一迟一步,这场风波真要无从收拾了。
她萎靡的靠在沙发上,疲倦的神色只有益发增加了我的怜爱,带泪的眼睛微微蒙起着,不曾化妆的脸上更有一种媚人的憔悴了。
我蹲在她的面前,用手拂着她散乱的额上的头发,低声向她忏悔着:
“你为什么这样的忍心呢?你想你如果自杀了叫我怎样?”
“还要说我忍心吗?我受旁人的侮辱还不够吗?我挖出心来给你看,你也不会相信,我还是死了干脆一点罢。”
我说,从今以后我真正的相信她了。
“你自己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了几遍?”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如果我再这样,任凭你处罚。”
她摇摇头:
“谁要处罚你?只要你不要无故的冤枉我,使我少难过一点,就是你待我的好处了。你看,人家已经慢慢知道我和你要好了,而你还在那里无理由的嫉妒,不是使人笑话吗?”
我不开口,抱了她紧紧的吻着。一面埋怨自己的福薄,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性在我的面前,真心的爱我,我为什么自己还要在平坦的幸福大道生出许多风波呢?
是的,我确是福薄。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我一人一手酿成的。不是命运作祟,我也不致陷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四十一、红绳
为了免除再发生类似这样的风波,那天早上,我就乘这机会向她说明,并不是我的脾气不好、我的量狭,实在是爱她过甚的原故。看见她和旁人在一起,总要止不住嫉妒。她以后如果少同其他的朋友往来,所有的行动都使我知道,我当然不会不相信她了。
“你还要我怎样做呢?在这两天,谁不知道我有了爱人?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待人有分别的,男朋友是男朋友,爱人是爱人。在你看来,好像我所有的朋友都和你的关系一样,你真太将自己看轻了。”
我当时被她骂得无话可答,只好说:
“我实在只希望整天的和你在一起,什么希望都满足了。”
“这也不难的,这要慢慢的来,一个人总和社会有一点关系,尤其像我这样的女性,更是无法避免的。你难道叫我见了熟人统不招呼,一个人孤立在社会上吗?”
我说,也不是这样的,我只希望她少和那些人在一起。
“这也要慢慢来的。难道认识了多年的朋友,突然翻脸不睬吗?那样,人家不要骂我发疯了?叫我以后怎样生活做人呢?”
我就对她说,我希望能和她由朋友做到更进一步的地步,但是我的家庭不是完全新式的,许多事还要有家里做主,如果父亲知道她的生活,老年人总是守旧一点的,难免要不满意,因此我希望她的生活能走上正轨,无谓的朋友少接近一点,那种挂名的保险公司职业最好不要担任,歌舞更不能再做,电影也不必演。我说,我虽然还不能自立,但是供给她个人生活费的能力总是有的。
听了我的话,她那时笑了起来:
“哼哼,你的野心真不小,你想用铁链整个的将我锁起来吗?”
我抱住了她说,我用的并不是铁链,乃是月下老人的红绳。我说,我愿意两个人永远同锁在一起。
“这也不是心急的事。你放心,我的那些朋友早已看出我近来变样了,就是你不要我和他们断绝,他们看出我和你终日在一起,也要感到无趣,慢慢的和我疏远的。”
“恐怕不是感到无趣,乃是感到了绝望吧?”
“你又要讲这样的话了!”
她在我抱住她的右手上用力的咬了起来。
照例的,暴风雨之后是反常的宁静,这样的风波之后便也是逾常的欢乐。我那时真觉得心上是万虑皆空,毫无障翳,前途是幸福的大道,丝毫没有荆棘了。我只准备时间的成熟,从重重包围着她的朋友之中,轻轻的将她携走,任着他们嫉妒,任着他们失望。
那天我虽然一夜不曾睡觉,但人精神反而感到异常的饱满。
四十二、我是浪子
从这一次风波之后,她果然听从了我的话,对于改变自己的生活,下了更大的决心。她答应我,朋友的数目只有一天一天使它减少下去,决不再增加起来;已经认识的,除了几个正经朋友之外,其余都竭力避免和他们接近。她说,以后要认识人,都由我给她介绍;而她所熟识的朋友,她都要一个一个介绍给我,她以后决不再单独的和男朋友出去。
“这样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只是,他们要恨死你了,恨你从他们之中将我抢了去。”
“是抢的吗?原来你自己并不愿意的吗?我可不愿担负一个强盗的罪名!”
“愿意的,愿意的。你说话为什么这样的刻薄呢?”
那种猫一样的在我怀中偎倚着的亲昵表情,我一直到今天还记得。
我那时和她约好,过了年大家搬家,我想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公寓里,劝她也搬到附近,或者住到一个公寓里更好。我对她说,我当然顾及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名誉,我认识她,我只想使她更被人尊重,决不愿使她因我而受到轻视。
“我是向来被人轻视惯了的,只要你对我没有什么不满,我是一切都可以抛弃,一切都不计较的。你等着看好了,以后人家造谣的机会多着哩!”
“我只相信你,旁人的话一概不信。”
“那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她的话果然不错。过不了几天,我就在一张小报上发现了一段捏造的香港通信,说我父亲怎样诈骗了一个朋友的产业起家,如今虽然表面还能支持,实际却空虚已极,而且还负债累累。我从小就游荡成性,在香港是个有名的浪子,早就结了婚,但是将妻子丢在家里,终年在外面寻花问柳,不肯回家去,而且因了某一种案件,怕要遭香港政府的驱逐,所以才逃到上海。
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一切都是事实。
我看了觉得好笑,便带去给陈艳珠看,我说:
“你看,你要小心一点,人家说我是浪子,而且结过婚了哩!”
“我早看见过了。”她说着,从手提袋里也拿出了同样的一张给我看,“人家早已寄给我了。”
我问是谁寄来的。
“不知道是谁的。既然知道我的地名,总不外是认识我的人。他们登报的目的,无非要破坏我们,也许怕我看不见,便有意寄了一份给我。”
一面因她对于我的信任而高兴,一面又为那造谣的人好笑。他们存心想破坏,哪知事实上反而因此增加我们的团结。
“你相信那上面的话吗?”
“和你一样的,我只相信你自己的话,旁人的话一概不信。”
四十三、她喝醉了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有一天早上,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是决意要将保险公司的事务辞退,问我可赞成。
“你老早就应该不干了。”
“那么,我今天去的时候就向他们提出了。”
“当然的。”
“那么,为了讲这件事情我也许要迟一点回来,回来便顺道来看你,你等我。”
“好的,我等你。”
我当时很高兴她能有这种自决的勇气,吃了午饭出去看了几个朋友,四五点钟的时候便回来等她来了。
她平素大概是四点多钟就来的,因为所谓保险公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职务。我想。今天也许有几句正经话要谈,至迟六点钟总可以来了。
那天等到六点半钟,不见她来,我便打电话去问,却说人早已走了。我以为她回去换衣服,又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去问,也说上午出去的不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