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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庭院深深-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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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
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著烈火燃烧,不愿抢
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的念叨著。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
稿,我毫不考虑的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著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
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
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著那装著你的珠宝和手稿
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著那尤莉特西和奥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
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的望著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
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
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
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
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著,等待著,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
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著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烟,”高立德
眩惑的望著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
什么事?”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著茶杯,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
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著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
深了。庭院深深44/5923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的说,眼前浮
动著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啸的松林,那奔湍
著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著窗子,出神的看著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
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呵!而且,
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
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著它来迎接我,
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
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
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著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呻
吟、挣扎,夹著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
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的注视著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的倾听
著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的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的说著。“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
著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的想著,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
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著倾倒的声音,我
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
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著,一步步的走著,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
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
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
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
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的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
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
是真的断了。”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
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
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
耳畔响著: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
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
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
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
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
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
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著那河水的奔泻,我听著那激流的
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

    “‘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条桥下了!至于我呢?我是另
一个人!我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转过身子,我大踏步的向台北走去
了。”

    她停住了,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的坐著。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
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著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征
的瞪著,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著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两小时后,我到了台北,一个
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中,一直
等到天亮。这时,我才发现我很幸运,因为我带出来的手袋里,还有一千多元现款和我的证
件。于是,早上八点多钟,我乘了第一班早车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要
到高雄做什么,只是觉得跑远一点比较好,免得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都认为我是淹死
了,因为,我再也不愿回含烟山庄。“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找了
一家小旅社,好好的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
不够我维持几天,我必须找工作,同时,租一间简陋的房子。于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于
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区一家小百货店去当了店员。”柏霈文叹了口气。他的面容
因为怜惜,因为歉疚,因为怛恻而扭曲了。“我的店员生涯只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来的意
外所中止了。一天,一个少女来买东西,我惊奇的发现,她竟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自从高
中毕业以后,我们就不通音讯了。那次重逢使我们两人都很兴奋,她的家就住在那商店的附
近,那晚,我住在她那里,我们畅谈终夜。我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只说,我新遭遇了
一场变故,一件很伤心的事。那时我仍然苍白而消瘦。她同情我,于是,她极力劝我不要做
店员,暂时到她家里去住。我也在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下答应了。“当时,她正在办出国
手续,她问我愿不愿意也一起办著试试,在那时候,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国。我说没有旅费,
办也无益,但她劝我先申请了学校再说,结果,很意外的,竟申请到了。我那同学也申请到
了,力劝我想办法出国,一来改换环境,以前的沧桑全可以忘了,二来学一些新的东西,充
实自己。三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此可以做一个新人!我也跃跃欲试,只是,我没有
旅费,也没有保证金,但是,像灵机一闪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轻喟了一
声,望著柏霈文。“三克拉的钻戒!这钻戒竟帮我渡过了海,直飞另一个世界!所以,当你
们在舞厅里一家家找寻我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的大学里念教育系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种感动的神色使他的脸孔发亮,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老天有
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叹息。“你开始过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却被陷进了黑暗
的地狱,这是报应,不是吗?”方丝萦不语,她细小的牙齿轻咬著嘴唇,眼光深深的、研究
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高立德熄灭了手里的烟蒂,望著方丝萦,他眩惑的问:“后来呢?什
么因素使你回国的?”

    “我读完了大学,又进了研究院,专攻儿童教育,拿到硕士学位以后,我到西部一个小
城市里去教书,那儿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一教就是五年,这样,前后我在美国待了十年
了,使我耿耿难于忘怀的,是亭亭。每当我看著那些孩子们,我就会联想起亭亭,不住的揣
测她有多高了,她长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样,这种想念随著时间,有增无减。而且,这时,
一个名叫亚力的美国人,正用全力追求著我,最后,我终于答应了亚力的求婚。”柏霈文震
动了一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自从到美国后,我就将中文名字改成
了方丝萦,我恨章含烟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养父的姓,他早就终止我的
收养了,我改回了本姓,换名为丝萦。事实上,在美国,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亚力订婚后,
我对亭亭的思念更切了,于是,我决心回国一趟。

    “刚好,那时我有三个星期的休假,我告诉亚力,我必须回台湾看看,在我的心意,我
只要想办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够了,假若她过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嫁给亚力
了。亚力对于我这一段过去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只认为我是思乡病发了,他也同意我回国
走一趟,我们约好,等我回美国后就结婚,于是,五月,我回到了台湾。

    “这就是那个五月的下午,我怎会走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的原因,那时,我根本不知
道山庄已成为了废墟,更不知道霈文失明的事,我只想徘徊在山庄附近,找机会窥视一下亭
亭。我到了那儿,竟碰到了霈文,同时,发现你失明了。仓卒间,我隐匿了自己的真面目,
我相信,经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又在国外住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再认出我的声音
了。”“你错了,”柏霈文到这时才开口。“虽然你的声音确实变了很多,你希望我完全认
不出来仍然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当时我已认定含烟是死了,所以,我只怔了一下,而你又
说得那么不可能是含烟,我就更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好吧,不管怎样,我那天竟见到亭亭了!”方丝萦继续说著:“你们不能想像我的震
动,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我就完全崩溃了!所有母性的、最强烈的那份感情都回复到我
的胸中和我的血管里!她那样瘦小,那样稚弱,那样美丽,又那样楚楚可怜!我再也控制不
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失去了母亲,又缺乏著照顾的孩子!在那一刹那间,我就决定了,
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我孩子的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接著几天之内,我打听了许多有关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家的旧佣人都已不在,甚
至连工厂中都换了新人,我知道立德也已离开,我再也不怕这附近会有人认出我来,因为以
前的含烟,也是终日关在家里,镇上没有人认识的。所以,我大胆的留下来,并谋得了正心
的教员位置。但,为了怕有人见过我的照片,我仍然变换了服装和打扮,戴上了一副眼
镜。”“其实,这是无用的,”高立德接口说:“服装打扮和时间都改变不了你,你依然漂
亮,只是,你显得坚定了,成熟了,有魄力了!”“事实上,你要知道,我已不再是含烟
了!”方丝萦说,定定的注视著高立德。“那个含烟早就淹死了!也因为有这份自信,所以
我敢于走进柏家的大门,来当亭亭的家庭教师!”庭院深深45/59

    “可是,你第一晚来这儿吃饭,我就有了那种感觉,”柏霈文说,他又显得兴奋了。
“我觉得你像含烟,强烈的感觉到含烟回来了,所以,我才会那样迫切的争取你!又布置下
那间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房间,来刺探你!自从含烟山庄烧毁后,我再也不种植玫瑰花,我怕
闻那股花香,它使我黯然神伤,但是,为了你,我却吩咐他们准备一瓶黄玫瑰。你瞧,我并
不是茫然无知的!但是,你逃避得太快了!每次我要刺探你的时候,你就远远的逃开!哎,
含烟,你让我在暗中摸索了这么久!”“你早就怀疑了?”“是的!我一日比一日加深我的
怀疑,我开始想,含烟不一定是死了!我们始终没有捞著尸体,凭那一点断定她是死了呢?
于是,我的信心越来越强了,再加上老尤又说……”

    “老尤?”她怔了怔。“是的,老尤!你不认得他,他却在十年前见过你,他原是给工
厂开运输茶叶的卡车司机,你在工厂的时候,他见到过你。但是,到底是十多年了,他也无
法断定了,但是,据他的许多叙述和描写,使我更加相信你是含烟,所以……”

    “哦,原来老尤是你的密探!”方丝萦恍然的说:“怪不得他总是用那样怪怪的眼光看
我!”

    “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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