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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庭院深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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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
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
著她,带著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
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
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
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著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著喉咙喊:“亚珠!亚
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著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
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
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
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
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像那样恨方丝
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的容纳著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的摇
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
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著说:“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
“不要!你去吧!”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著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
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
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著
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的望著他,从什
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
几乎是痛心的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
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著他,这男
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
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的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
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
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著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
谈的模样。“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的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
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著,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
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说:“爱
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
请求离婚。”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的注视著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的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是
的。”他很干脆的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靠著窗子,她端著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著杯
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著,弥漫著。“怎样呢?”他问。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
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
是装扮出来的呵!“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
吗?”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厂?”“是的。”“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
的,”他困难的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著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
力的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好吧!我给你!”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
任的看著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
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
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
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妒嫉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为了那个家庭教
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
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
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著杯
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那么,我们就这样
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
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的叹了口气:“我会叫
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帐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著!”她忽然冲口而出的。“你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婚呵!”“怎样呢?”柏霈
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呵!”“爱琳!”柏霈文吃惊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著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已经答应
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的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的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
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的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
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
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
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
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
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
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
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著他,冒火的瞪著他。她的声音尖锐而
高亢:“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
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
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
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
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爱琳!”柏霈
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著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坏,更恶毒,
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
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拚了命
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
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
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著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她侵占不了含
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的、冷静的。“因为她就是含烟!”“你疯了。”爱琳嗤之以
鼻。庭院深深53/59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
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著气,猛烈的摇著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
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
不信!”“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
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
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的要得
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
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著,不由自主的向后退,退到了沙发边,她就好软弱的
倒了进去。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识迷糊
了,她的感情陷进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乱中。这件事情打击了她,大大的打击了她。“你懂
了吗?爱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对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当初,我不该和你结婚
的。现在,你能同情我们的处境吗?了解我们的心情吗?假若你肯离婚,我会感激你,非常
非常感激你。爱琳,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会!”

    你补偿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补偿?爱琳昏乱的想著。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许许多多
的疑惑,现在像锁链般的连锁了起来。哦,那个家庭教师,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个
母鸡保护幼雏般用翅膀遮著那孩子!哦,天!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我不信,”她呻
吟著说:“我还是不信。”

    “看看这个。”柏霈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鸡心。“打开鸡心,看看里面的照片!”

    爱琳接过了鸡心,打开来,那张小小的合照就呈现在眼前了,她看著那个少女,皓齿明
眸,长发垂肩。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鸡心。是的,她改变得并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风姿
嫣然!她递还了那鸡心,喃喃的说: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灵!她踏著夜雾而来,掠夺别人的一切!”柏霈文不太明
了爱琳的话,但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她的话。收回了鸡心,他以迫切的、诚恳的、近乎祈求
的声调,急促的说:“你懂了吧?爱琳?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发疯,这样痴狂了吧?请答应我
吧,取消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你就成全了一个破碎的家庭!答应了吧,爱琳!为我,为含
烟,为亭亭,也为你。”爱琳痴痴的坐在那儿,有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冲动。这是多么荒
谬而复杂的故事!你丈夫那个早已死亡的前妻,会突然出现,来向你讨还她的位置!而现
在,她将怎样呢?怎么办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让给那个幽魂吗?噢!她瞪著柏霈文,后者
仍然在不停的说著:

    “好吗?爱琳?关于我的财产,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
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好吗?爱琳?”好吗?爱琳?好吗?爱琳?他这一刻多温柔!所有的
财产,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还我自由!她突然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子旁
边,她大声的说:

    “我不知道!我必须要想一想!你走开吧!让我想一想,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

    “爱琳!”“给我几天的时间,我现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个女人谈一谈!那个鬼
魂!”“爱琳,”柏霈文的神情紧张。“请不要伤害她,请不要刺激她,她已经受了过多她
不该受的苦难!”

    爱琳掉过头来,直视著柏霈文,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告诉
我,你到底有多爱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轻轻的念了几个句子,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

    “海枯石可烂,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我情曷有极!”爱琳注视著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
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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