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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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有盈亏,我情曷有极!”爱琳注视著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
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颊,慢慢的,慢慢的,滴
落在窗棂上。庭院深深54/5928
天气是多变的,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到下午却飘起了霏霏细雨,天空黑暗了下来,
秋意骤然的加浓了。放学的时候,方丝萦已经感到那份凉凉的秋意,走出校门,一阵风迎面
而来,那样凉飕飕的,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是低而厚重的,校门口
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撒了一地的落叶。细细的雨丝飘坠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份难言的萧索的
感觉。“哦,老尤开车来接我们了。”亭亭说。
真的,老尤的车子停在路边,他站在那儿,恭恭敬敬的打开了车门,微笑著说:“下雨
了,先生要我来接你们。”
方丝萦再仰头看了看天空,雨丝好细,好柔,好轻灵。像烟,像雾,像一张迷迷蒙蒙的
大网。她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那份浓浓的秋意。然后,她对老尤说:
“你把亭亭带回去,我想在田野间散散步。”
“你没有雨衣,小姐。”老尤说。
“用不著雨衣,雨很小,你们去吧!”
“快点回来哦!老师,你淋雨会生病。”亭亭仰著一张天真的小脸说。“没关系,去
吧!”她揉了揉亭亭的头发,推她钻进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沿著那条泥土路,方丝萦向前
慢慢的走著。雨丝好轻柔,轻轻的罩著她。她缓缓的向前移动,像行走在一个梦里,那恻恻
的风,那蒙蒙的雨,那泥土的气息,和那松涛及竹籁,把她牵引到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不
为人知的、朦胧而混沌的境界里。她沉迷了,陶醉了,就这样,她一直走到了含烟山庄的废
墟前。推开了那扇铁门,她走进去,轻缓的游移在那堆残砖废瓦中。雨雾下的废园更显得落
莫,显得苍凉。那风肆无忌惮的在倒塌的门窗中穿梭,藤蔓垂挂在砖墙上,正静悄悄的滴著
水,老榕树的气根在寒风中战栗,柳树的长条上缀满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里都映著
一座含烟山庄——那断壁残垣,那枯藤老树。她叹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
的往事。都湮没在这一堆废墟里。谁还能发掘?谁还能找寻?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属于
她的那一份梦呢?像这废墟,像这雨雾,一般的萧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拢那
些梦的碎片了。在一堆残砖上坐下来,她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细雨飘飞,一任寒风
恻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后,她被一声呼唤所惊动了。“含烟!”
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烟山庄的门口,带著满脸的焦灼和仓皇。他那瘦
长的影子浴在薄暮时分的雨雾里,有份特殊的孤独与凄凉。
“含烟,你在吗?含烟?”柏霈文走了进来,拄著拐杖,他脚步微带跄踉。他穿著一件
深蓝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弯中,搭著方丝萦的一件风衣。方丝萦从断墙边站了起来,她不忍
看他的徒劳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说:“是的,我在这儿。”一层狂喜的光彩燃亮
了他的脸,他伸出手来触摸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哦,我以为……我以为……“他喃
喃的说著。
“以为我走了?”她问,望著他,那张脸上刻画著多么深刻的挚情!带著多么沉迷的痴
狂!哦!要狠下心来离开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真会吗?带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
的一线光明?“哦,是的,”他仓促的笑了,竟有点儿羞涩。“我是惊弓之鸟,含烟。”他
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湿了,你也冷了!多么任性!”他帮她披上了风
衣,拉紧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说你不肯上车,一个人冒著雨走了,我真吓了一大跳。呵,
别捉弄我了,你再吓我几次,我会死去。”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轻声说,费力的把眼光从他脸上掉开,望著那雨雾下的废墟。
“这儿像一个坟场,埋葬了欢乐和爱情的坟场。”“会重建的,含烟,”他深沉的说:“我
答应过你,一切都会重建的。”“有些东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东西重建不了。”于是,她
轻声的念一首诗,一首法国诗人魏尔仑的诗: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刚刚飘过两条影子朦胧。
他们眸子木然,双唇柔软,
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
……——那时,天空多蓝,希望多浓!
——希望已飞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
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问。
“一首诗。”“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的说:“我现在很怕你,因为我猜
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总觉得,你在想办法离开我。于是,我必须用我的全
心来窥探你,来监视你,来牢笼你。”“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像以前一样?那个笼子几乎
关死了我,这一个又将怎样?”
“没有笼子。”他说。“那你就任我飞翔吧!”
他打了个寒战,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
“我将任你飞翔,但是,小鸟儿却知道那儿是它的家。”
“是吗?”她幽幽的问,看著那废墟。我的家在那儿呢?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何
况,鹊巢鸠占,旧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走吧,含烟,你淋湿了。”他挽著她的手。
“我还不想回去,”方丝萦说:“淋雨有淋雨的情调,我想再走走。”“那么,我陪你
走。”于是,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沿著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风雨静幽幽的罩著他
们。好一阵,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听到那流水的潺□,柏
霈文说:“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
“哦,是吗?”她问:“仅仅恨这一条河吗?”
“还有,我自己。”她没有说话,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
她,她没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
“我一直想告诉你,”柏霈文说:“你知道,三年前,妈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
对我说的是什么?她说:‘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
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直到她临死。含烟,你
能原谅她吗?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丝萦轻轻的叹息。“你能吗?”“是的。”“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谅吗?”他紧握
住了她的手,她那凉凉的、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
她又轻轻的叹息。“能吗?能吗?能吗?好含烟?”
“是的。”她说,轻声的。“我原谅了,早就原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
感情。”
“我知道,给我时间。”
她不语,她的眼光透过了蒙蒙的雨雾,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晚上,
雨下大了。方丝萦看著亭亭入睡以后,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柏霈文的
门内虽没有灯光,但是,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觉的倾听著她的动静。
所以,她必须轻悄的、没有声息的到爱琳屋里,和她好好的倾谈一次。门开了,爱琳穿著一
件粉红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瞪视著她。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闪进了房内,并且
关上了房门。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她看著爱琳,低低的说:“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
谈一谈。”
爱琳向后退,把她让进了屋子,走到梳妆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烟,再默默的看著方丝
萦。这还是第一次,她仔细的打量方丝萦,那白皙的皮肤,那乌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
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走呵!
“坐吧!方——呵,”她轻蹙了一下眉毛。“该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还是——
柏太太?”
方丝萦凝视著爱琳,她的眼睛张大了。
“他都告诉了你?”“是的。”爱琳喷一口烟:“一个离奇的、让人不能相信的故
事!”“天方夜谭。”方丝萦轻声的说,叹了一口气,她的睫毛低垂,微显苍白的面容上浮
起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楚楚可怜的微笑。爱琳颇被这微笑所打动,她对自己的情绪觉得
奇怪,想像里,她会恨她,会嫉妒她,会诅咒她。可是,在这一刻,她对她没有敌对的情
绪,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昨晚她曾照顾过醉
后的她?“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爱琳忽然想了起来。
“没什么。”“我昨晚说过什么吗?”
方丝萦温柔的望著她,那对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语。于是,爱琳明白了,自己一定
说过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对最知己、最亲密的姐妹才能说的话。她低下头,闷闷的抽著
烟。“我来看你,柏太太,因为我有事相求。”方丝萦终于开了口。
是的,来了!那个原配夫人出来讨还她的原位了!爱琳挺直了背脊。“什么事?”她的
脸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想,我们就一切都坦白的谈吧。”方丝萦说,恳
切的注视著爱琳,声音里带著一丝温柔的祈求。“我以一个母亲的身分,郑重的把我的孩子
托付给你,请你,不,求你,好好的帮我照顾她吧!我会很感激你。”爱琳吃惊了。她的眼
睛张得好大好大,诧异的瞪著方丝萦,这几句话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很不愿这么说,”方丝萦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但是,这是事实,你似乎不喜欢那
孩子。我只请求你,待她稍微好一点……”“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爱琳竟有些脸
红。庭院深深55/59
“不是的,我不敢。”方丝萦轻柔的说,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态。“只是,每个孩
子都希望温情,何况,你是她的妈妈,不是吗?”“你才是她的妈妈!”“她永不会知道这
个。事实上,她叫你妈妈。所以,你是她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我呢,只不过隐姓
埋名的看看她,终究要离开的。”
“离开?”爱琳熄灭了烟蒂。“你必须说清楚一点!我以为,你将永不离开呢!”“在
正心教完这一个学期,我就必须回美国去了。”方丝萦静静的看著爱琳。“现在离放寒假只
有一个月了,所以,这是我停留在这儿最后的一个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十分舍不得
亭亭,假若你肯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我……”一层泪浪突然涌了上来,她的眸子浸在水雾
之中了。“我说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们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会了解我的。”
爱琳紧紧的注视著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然后,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
坐了下来。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脸上。
“你在施舍吗?宽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舍给另一个女人?是吗?”“不,你错了。”
方丝萦迎视著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视著她。“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爱的,我必争
取。问题是——”她顿了顿。“十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无法再恢复往日的感情,你了
解吗?何况,在美国,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结婚。我不可能在台湾再停留下去,我必须回
去结婚。”
两个女人对面对的看著,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深刻的打量著对方,研究著对方,同时,
去费心的想了解和看透对方。
“可是——”爱琳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吗?他今天已经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
了。”
“是吗?”方丝萦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的说:“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
能的,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停留在这儿半年之久,只是为了亭亭。如果亭亭过得很快
乐,我对这儿就无牵无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可是——”爱琳怀
疑的看著她:“你就不再顾念霈文,他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
“我感动,所以我原谅了他。”她说:“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吗?爱情不是怜
悯和同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吗?”“他会知道的,我预备尽快让他了解!”
爱琳不说话了,她无法把目光从方丝萦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这女人是一个谜,一个难解
的人物,一本复杂的书。好半天,她才说:“如果你走了,他会心碎。”
“一个女性的手,可以缝合那伤口。”方丝萦轻声的说。“他会需要你!”爱琳挑起了
眉毛,她和方丝萦四目相瞩,谁也不再说话,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
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远处,寒风正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
号。爱琳走到了窗边,把头倚在窗棂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雾,那雨雾蒙蒙然,漠漠无边。
“我不觉得他会需要我,”她说:“他现在对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离婚证书。”“当
然你不会答应他!”方丝萦说,走到爱琳的身边来。“他马上会好转的,等我离开以后。”
她的声音迫切而诚恳。“请相信我,千万别离开他!”
爱琳掉转了头来,她直视著方丝萦。“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们?”她问。
“是的。”“为什么?”“如果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摆脱了我精
神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个正常而美满的家庭里。”“你有没有想过,假若
你和他重新结合,才算